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9、葬禮與哀歌

黃葉落

六月十二日,司馬光病情再度加重。這一次發病,腳上的瘡引發的膿腫一直腫到前腳掌,導致整個腳面都不能著地,只能仰面躺著。 太皇太后遣來的醫官回去之後,得到的結論是「司馬相公恐怕是來日無多了」。太皇太后聞言,神色泫然,良久不語,隨後下旨,司馬相公居家休養,為國珍攝,暫可不必憂勞國事。

然而,值此新舊交替、路線變換之際,司馬光哪裡可以靜得下心來踏實休養?他的心裡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

司馬光放心不下的頭一件事是對西夏政策。他主張儘早與西夏正式休兵,結束邊境的緊張狀態,與國休息,與民休息。司馬光認為,用兵是神宗時期一切惡政的源頭。他在給哲宗和太皇太后的形勢分析報告中寫道「在我看來,如今公家和民間資源耗竭,疲敝不堪,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為用兵」, 尤其是既無戰略規劃、又無充分準備的非正義的用兵。先帝為什麼要打仗?說得好聽點,是因為先帝認為本朝的疆域「跟漢、唐相比,還不夠完整,深感恥辱,於是慨然生出征伐開拓之志」。說得難聽點,還不是為了滿足大國虛榮、證明自身血統的高貴?! 打仗您倒是認真打呀,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厲兵秣馬,選將練兵,搜集情報,充分準備,認真謀劃。可是,神宗的西北拓邊行動,既沒有通盤的戰略考慮,也缺乏有秩序的戰場組織。一個大國主動發動的對外戰爭,就像是做小買賣,放任「邊鄙武夫」去折騰,贏了是皇帝英明,輸了便處罰將領。戰場之上,宦官成為統帥,神宗遙控指揮,朝令夕改—打著打著,一封手詔下去,將領之間的統屬關係就變了—種將軍手下的軍隊、所控制的給養,原本歸王宦官節制,忽然就不歸他管了,王宦官的如意算盤全數落空,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麾下的數萬軍隊在沙漠的朔風裡餓死、凍死和逃跑。這樣的戰爭簡直就是災難本身!

司馬光希望,趁著新帝即位,擺出大國胸懷,高屋建瓴,早下詔書,赦免夏人罪過,歸還宋朝從西夏掠取的土地,恢複之前的朝貢關係,重建兩國間的和平。只有這樣,才能重新把握宋夏關係的主動權,恢複「天子」的體面與尊嚴, 與民休息,與國休息。

六月,聽說夏國使節前來,司馬光連上三札,請求扶病入見,早定大計。太皇太后制止了司馬光。司馬光建議將邊疆問題交由文彥博討論,最終,文彥博的意見與司馬光相同,太皇太后接納了二人的建議,宋與西夏恢複了和平交往。

役法改革也是司馬光心心念念的。司馬光堅信,原則上差役優於雇役;但他也承認,部分役種「雇」優於「差」,各個地區的情況也有不同,必須予以尊重。蔡京、蔡朦事件更讓他意識到事情的複雜性。六月二十八日,司馬光專門上疏重申役法改革問題,特彆強調,權力下放到縣,允許各縣因地制宜,制定適合本地的差役執行辦法,他說:「對於民間利弊的深入了解,轉運司不如州,州不如縣。」 假以時日,司馬光也許可以成長為一個更為務實的政治家。

八月六日,司馬光最後一次上殿,面見太皇太后。這是一次突如其來的上殿,事先並未報告。司馬光為什麼要上殿?因為竟然有人要恢複青苗錢!青苗錢,在司馬光眼裡是如假包換的害民之法。在司馬光的堅持下,朝廷已於閏二月下令廢除青苗錢。可是誰想到,才到四月間,「青苗錢」竟然改頭換面,又偷偷地溜回來了。司馬光起初被蒙在鼓裡,到八月五日,才得知真情。他憤然上殿,在簾前高聲抗議:「不知是哪一個姦邪之人,勸陛下復行此事的!」

當司馬光拼著老命喊出這一聲的時候,有一個人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像被雷劈了一樣站在當地,一句話也不敢說。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范純仁。司馬光所選定的政治接班人范純仁做出了部分恢複青苗法的提議。范純仁有充足的理由—政府缺錢花啊!神宗朝攢下的錢並沒有拿出來打入正常的財政支出,司馬光主政之後所做的主要努力是減少民間稅費,換句話說,也就是減少政府的收入,可是政府的開支並沒有相應減少。在范純仁看來,青苗法害民,是因為執行不當,如果適當控制,為什麼不可以用?當然,他也知道司馬光對青苗法的態度,所以,青苗法的恢複推行是遮遮掩掩的。如今,被司馬光當面這麼一喝,范純仁真如五雷轟頂,不能動彈。

司馬光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像我們一樣理智地思考青苗法與國家財政之間的關係。他只是感到了失望,並因失望而憤怒。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司馬光的失望在一點一點加深。朝廷要求推薦學官,司馬光推薦了王大臨,那是他在鄆州做通判管理州學的時候認識的一個老學生,「通經術,會講課,安仁樂義,譽高鄉曲,貧不易志,老不變節」。 朝廷立刻批准,任命王大臨為太學錄。可是朝廷的任命狀抵達的時候,王大臨已經過世。司馬光並沒能等來多年後的師生重逢。

壞消息接踵而至。司馬光推薦過的一個官員孫准出了問題。孫准跟老婆娘家的人發生訴訟,遭到了罰金處分。這件事本身跟司馬光沒有關係,可是司馬光自責,自己可是在推薦詞里說「孫准行誼無缺」的,這能算得上「行誼無缺」嗎?司馬光上奏朝廷,自責「舉非其人,請連坐」。「我最近上奏,要求提高薦舉在官員選任中的權重,建議舉人不當者,薦舉人要負連帶責任。……我是宰相,自己立的法,自己第一個違犯。倘若不加處罰,又憑什麼約束別人?」 這件事情發生在八月二十六日。

兩天之後,司馬光上奏朝廷,請求授予已故殿中侍御史里行陳洙的一個兒子官職。陳洙是誰呢?仁宗末年的御史,跟司馬光一起力諫仁宗及時立儲,「忘身殉國,繼之以死,而天下莫知」。 他們共同奮鬥,把英宗扶上了皇位,可是英宗之子神宗卻把國家搞成這個樣子。司馬光淚眼迷離。

三天之後,九月一日清晨,司馬光溘然長逝,得年六十八歲。那一枚烈風中的黃葉終於墜落。

舉國同悲哭文正

司馬光死了,他是累死的。病中的司馬光「躬親庶務,不舍晝夜」。朋友擔心他的身體,勸他說:「諸葛孔明二十罰以上的罪過都親自處理,操心太細,因此落下一身的病。大人不可不引以為戒啊!」司馬光答以「死生,命也」,反而更加用力。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司馬光已經失去意識,他喃喃自語,就像是在說夢話,又像是在做臨終囑託。司馬康俯身貼耳傾聽,斷斷續續聽到的都是朝廷、天下,只聽得司馬康滿臉淚水。司馬光死後,家人在他的書房裡找到八頁文稿,那上面說的都是當世要務。司馬光真的是在「以身殉國」,他用生命實踐了修齊治平的理想。 司馬光二十歲中進士,為宋朝服務四十八年,官至宰相,位極人臣,然而終身衣著樸素、飲食簡單,保持了書生本色,只在洛陽置下一處小小宅院和三頃田地,那三頃田地,元豐五年張夫人去世,「質田以葬」,已經不無損失。

在司馬光的心中,是非最大。他直道而行,夢想建立一個上下和諧、秩序井然、安定富足的國家,「讓中外之人都能安閑地吃飯、喝茶、游賞、嬉戲,不受戰亂的驚嚇,不用擔心有人窺視竊聽」, 沒有戰爭和動亂,社會秩序穩定,老百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豐年留客有雞有肉,臘酒雖渾,賓主盡歡。這是最簡單的夢想,也是最宏偉的藍圖。為了這個理想,司馬光反對朝廷對百姓的過度剝削,他主張皇帝和國家要削減開支,要藏富於民,給老百姓休息的時間。當朝廷政策違背他的理想,司馬光斷然離去,對於神宗捧出的樞密副使的高位,他不屑一顧,情願躲在洛陽編著《資治通鑒》,一躲就是十五年,開封的榮華富貴只等閑。當太皇太后發出召喚,委以大政,給他調整政策、救民出水火的機會時,司馬光明知艱險,仍毅然還京,主持調整大計,「盡人謀而聽天命」, 這就是「司馬相公」的態度。司馬光曾經為韓琦祠堂寫作碑文,他借韓琦的口說:「為人臣者,當儘力以事君,死生以之,只看事情本身的是非如何。至於成敗,那是天命。怎麼可以因為事先擔心事情不能成功,就撒手不管呢!」

這樣的司馬相公死了。太皇太后得到消息,慟哭了一場,小皇帝也掉了眼淚。司馬光是九月初一過世的,初六日正是每年一度明堂祭天大典的日子,而這一次的明堂是哲宗即位以來的第一次。作為首相,司馬光本來是當仁不讓的明堂大禮使,這個光榮的差使,由於身體狀況,司馬光辭掉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司馬光竟然沒能撐到明堂這一天。想到這裡,太皇太后、呂公著、范純仁諸人都無比感傷。國之大典不可廢,六日,太皇太后忍住悲傷,完成了明堂大典。可以告慰司馬光的是,此番明堂大赦所頒布的利民措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 明堂大典完畢,哲宗宣布,由於司馬光之喪,此次明堂,取消祥瑞展示、百官稱賀環節,只行大赦之儀。 大赦儀式後,太皇太后和皇帝一起駕臨宰相府,弔唁司馬光,「哭之哀甚」。

哲宗下令,司馬光「贈太師、溫國公,賻銀三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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