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4、「奸臣」去

役法詔書藏玄機

讓蔡確不得不黯然離場的,正是他親手炮製的役法改革詔書。

元祐元年(1086)二月七日,宋朝政府頒布了當年的「一號文件」—役法改革詔,宣布廢除王安石所推行的免役法,恢複差役法。

免役法和差役法的差別究竟在哪裡?宋以前的「役」可以分為「兵役」和「勞役」兩種,兵役就是當兵報國,勞役就是以無償勞動的形式向政府提供一定時長的服務。宋朝實行職業兵制度,老百姓沒有「兵役」,只有「勞役」。差役法和免役法最大的區別在於服役的方式。「差役法」就是輪差服役,老百姓以家庭為單位,按照男丁的數量和財產的多少輪流服役,輪到誰誰上,輪不到的時候休息。「免役法」就是交錢免役,老百姓出錢,政府拿這個錢僱人來幹活,向市場購買服務,所以「免役法」又可以叫作「雇役法」。「免役法」與「差役法」的利弊得失,下一章會集中談到,這裡只說政策轉變。北宋開國以來所實行的是「差役法」,而王安石變法的一項重要措施就是改差為雇,實行「免役法」。

司馬光痛恨「免役法」,斥之為「大害」,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在給三省的咨文中這樣寫道:「當今法度,最先應當革除的,莫過於免役錢。它不僅苛刻地剝削貧民,使民不聊生;又僱傭四方無賴浮民,用這些靠不住的人來為官府服役,使官不得力。為今之計,不如全面取消免役錢,恢複差役舊制。」 全面推翻免役法,改行差役法,符合司馬光的想法。然而,二月七日,司馬光卻在病假之中—病弱的身體成了司馬光的牢籠,北宋的官員仍然是騎馬上朝的,而上馬、下馬這些簡單的日常動作,他已經無法完成,更不用說跪拜行禮了。自正月二十日起,司馬光便不得不休假在家,通過奏札向太皇太后,通過咨文向三省和樞密院提出他對朝政的意見和建議。二月七日的役法改革詔書便全文引用了司馬光於正月二十二日所進呈的《乞罷免役錢依舊差役札子》。

在過去的八個月里,司馬光人在宰相府,當面力爭,尚且寸步難行,被蔡確處處留難。如今司馬光居家養病,不能親自出席政務會議,蔡確所主導的政府竟然發生了急遽的政策轉向,這怎麼可能呢?

其中必有玄機。

第一個對「役法改革詔」提出質疑的,是新任右司諫蘇轍。蘇轍於二月十四日到任,十六日即上狀討論役法改革詔。在大方向上,蘇轍贊成差役法,他認為「此法一行,民間必定鼓舞相慶,如飢餓的人得到食物,如久旱的土地得到雨水」。同時,蘇轍特別提醒太皇太后要堅持差役不動搖,「既然役法改革的大方向已經擺正,即使出現一些小問題,只要隨時隨事調整,過個一年左右,各項法令制度也就完備了」。 新法剛剛推出,蘇轍就已經在擔心太皇太后發生動搖,為什麼?

因為在蘇轍看來,這則役法改革詔是先天不足的,它有兩大缺陷,而這兩大缺陷必然招致反對派的強烈攻擊:第一,它沒有實施細則,所以是漏洞百出、經不起實踐檢驗的,一經推行,必然問題叢生。這些問題縱然並非差役法所固有的;然而,當問題成堆出現的時候,那些在免役法體系中得到好處的官員必然會歸咎於差役法,群起而攻之。第二,詔書所展現的決策程序存在重大缺失,它完整地抄錄了司馬光的札子,在前面標註了司馬光的姓名,在後面標註了太皇太后的批示「依奏」,卻沒有說明役法改革決策是否經過了三省宰相御前會議的集體討論—而這一點,按制度是必須有的,倘若詔書不寫,那就意味著「未經討論」。如此重大的政令,未經宰相大臣集體討論,單憑司馬光一通報告、太皇太后簡單批示便面向全國推行,豈不太過草率?!這樣的一則詔書,又是在向天下官員傳遞怎樣的信息和情緒呢?

蘇轍的性格比其兄謹慎,又兼初到諫院,所以,他給太皇太后的奏疏措辭相對溫和剋制:

我認為,司馬光討論差役的札子,大方向是合適的、恰當的,但是中間難免有疏漏,細節難免有問題,這些疏漏、這些問題,執政大臣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倘若各位大臣是出以公心的,懂得同舟共濟的道理,那就應當根據司馬光所奏請的大方向,把實施細節盡量設計完整,然後再推出。如今只抄錄司馬光的札子,前面寫著司馬光建議,後面寫著聖旨「依奏」,詔書炮製者的心思,可想而知。今後肯定會有人試圖利用推行中出現的反對意見,動搖改革大計……

同蘇轍相比,監察御史孫升(1038~1099)的措辭就激烈得多了。他與蘇轍同日上疏。孫升直言,詔書所顯示的決策程序缺失,可能會導致地方大員們認為役法改革之意「獨出於司馬光一人」,從而造成不必要的思想混亂,「茲事體大……此不可不察也」。

役法改革詔書的兩大缺陷,沒有實施細則的問題是現實存在的—這本來應該是戶部的工作。司馬光請戶部尚書曾布主持修訂役法實施細則,曾布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說:「免役法的相關法令,事無巨細,都是我主持制定的,現在您讓我自己動手去推翻它,出爾反爾,義不可為。」 曾布是曾鞏(1019~1083)的弟弟,王安石的追隨者。這番回答擲地有聲,讓司馬光心中暗贊。可是,制定新役法實施細則的工作也只得暫時擱置。司馬光陣營的人才之匱乏,以及司馬光作為政治領袖的資源調度能力之缺失,由此可見一斑。

作法自斃蔡確去

那麼,決策程序的缺失是真實存在的嗎?二月七日的役法改革詔真的未經御前會議集體討論嗎?我們來聽聽章惇的證詞。

大約在二月二十日左右,章惇上疏,分八條批駁了司馬光兩篇役法改革札子的「抵牾事節」。這則駁議充分展現了章惇的理性思維和傑出的行政才能,對於役法改革方案的完善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然而,它卻直接成了壓倒章惇迫其下台的最後一根稻草—歷史的真實如此弔詭,令人唏噓,具體細節,且容後述。這裡先看駁議的開頭,這一段是章惇對於役法討論原委的介紹,非常詳細。章惇是這樣說的:

近來我奉旨與三省共同進呈司馬光的《乞罷免役錢依舊差役札子》,已於(二月)初六日在御前會議,共同討論,經陛下批示完畢。役法的事情,我本來認為不歸樞密院管;事實上,自從去年秋天以來,直到今年春天,司馬光都是在和三省商議,樞密院沒有參與討論;而且,司馬光的《札子》陛下是只下發到三省的,陛下的親筆批示也是只下發到三省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三省在初四日卻請求樞密院參與共同討論。初五日,樞密院與三省聯合辦公,我在會上提出,要想共同進呈,就應該讓我把司馬光的札子留下來,仔細閱讀思考三五天,然後才能參透有關役法的利害本末。當時,韓縝說:「司馬光的文字,我們怎麼敢滯留呢?明天就要進呈!」我既然沒有參與之前的討論,又沒有仔細閱讀過司馬光的札子,相關利害,斷斷不敢隨便評論。所以,在共同進呈的時候,我就只是跟隨眾人一起展開了司馬光的文字,至於其中所述是否合適,一切由三省判斷,我的確不知。三省共同進呈之時,雖然已經奉到聖旨要「依(司馬光所)奏」,但我還是在簾外向陛下剖白了我與役法討論之間的關係。後來,戶部下發役法改革令,那上面有陛下的詔書,詔書里有司馬光的札子,我利用一早一晚的時間反覆閱讀思考,才發現其中頗多疏漏。

像章惇這樣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是不會費心為「迂叟」司馬光辯護的,當然,他也不屑於抹黑司馬光—在章惇看來,司馬光本人所犯的錯誤就夠多夠愚蠢的了,根本無需抹黑。況且,這段文字的寫作時間就在事發十多日之後,包括太皇太后在內的當事人一應俱在,也容不得章惇說謊。所以,這段文字反而是最真實可靠的。根據這段文字,再加上其他資料,我們可以大致復原出二月七日役法改革詔出台的全過程:

正月二十二日,居家養病的司馬光向太皇太后提交了他的役法改革方案—《乞罷免役錢依舊差役札子》;與此同時,他以咨文的形式向宰相府通報了自己的改革思路,懇求蔡確、韓縝,「若太皇太后將札子降至三省,還望諸公同心協力,贊其成功,如此行之,可以革除長期以來的弊端,讓疲憊的老百姓得到休息」。

二月三日,太皇太后將司馬光的札子下發到宰相府,交由三省宰相討論,而蔡確已經打定主意要設計陷害司馬光。對於蔡確來說,免役法與差役法孰優孰劣,已經無關緊要,要緊的是讓司馬光犯錯、走人,不要在這裡指手畫腳了。可憐司馬光一腔赤誠,只化作了蔡確嘴角一閃而過的一絲冷笑。

為了加大說服力,分攤責任,蔡確決定引入樞密院章惇的力量,所以,在二月初四,他請求太皇太后讓樞密院參與討論。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章惇偏偏是個認真的人,竟然要求細讀司馬光札子,這讓他略感為難。在這個時候,愚蠢的韓縝替他解了圍。是的,司馬光的意見,我們怎麼敢滯留呢?韓縝說罷,蔡確一臉無辜地看著章惇,全然不理會章惇目光中的懷疑與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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