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3、僵局

「對鈞」行法誰之意?

元豐是神宗的第二個年號,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駕崩,按照傳統,哲宗繼續使用元豐年號直至年底,「即位逾年,改元布政」, 次年正月初一,改元元祐。「元」是「元豐」的「元」,「祐」是「嘉祐」的「祐」,「嘉祐」是仁宗的最後一個年號。「『元祐』所表達的政治訴求,是說元豐之法有所不便,因此要恢複嘉祐之法加以補救;可是也不能全都變回去,總體而言,還是要新舊二法並用,只要對老百姓有利。」當時民間笑噱,管這叫「對鈞行法」,「對鈞」的意思是五五開。有人開玩笑說:「豈止是法令要五五開呢,年號也要對半分。」多年以後,時任司門郎中的呂陶(1028~1104)回顧改元往事,這樣寫道:「雖說是玩笑話,也頗有深意,由此可見當時改元意。」

「當時改元意」,究竟是誰之意?「對鈞行法」,肯定不是司馬光之意。對於司馬光和所有反對神宗—王安石政策、渴望深刻改變的人來說,眼前的大宋政治已經陷入僵局。太皇太后被困在帘子後面,司馬光被困在體制中間,蔡確把持朝政,對司馬光虛與委蛇,對太皇太后陽奉陰違。人人都知道,如今這朝廷是一個長著兩個腦袋的怪物,這兩個腦袋,一個要往西,維護神宗—王安石新法;一個要往東,「以母改子」,恢複仁宗舊制。

高層的首鼠兩端導致了惡劣後果:神宗朝曾經開足馬力勇往直前(且不論方向是否正確)的官僚機構失去了方向,集體陷入猶疑觀望,「文書命令的滯留成了經常現象,上上下下苟且偷安,得過且過」。 那些經司馬光、呂公著建議所形成的政令,艱難地釋出有限的善意,卻又遭到中下層官員的抵制,基本上推行不動。 尚書省(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尤其是重災區,六部尚書、侍郎都做起了「甩手掌柜」,對於下面的郎中、員外郎,不管是能力不行的,還是工作態度敷衍的,一概不聞不問,任其自然,就讓整個機構一天一天這麼下去。那麼,是誰在掌管尚書省呢?兩個宰相,蔡確、韓縝分任左右僕射! 表面上友善和氣的蔡確、韓縝實際上所採取的,是完全不合作的態度。要想打破僵局,就必須請蔡確、韓縝離開。而蔡確分明是拒絕主動請辭的,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似乎只能由太皇太后下旨請他離開了,可是,這一步究竟該如何走,才能保全朝廷體面,不繼續破壞殘存的和氣?眼前的情勢遠遠超出了司馬光的信仰、知識和閱歷,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暫時擱置不想。

對於蔡確、章惇這些神宗朝留下來的舊宰執來說,眼前又何嘗不是僵局?作為政策的執行者,他們當然明白,王安石的新法、神宗朝的舊政不是沒有問題的。自從新皇登基以來,他們已經擺出了改變的姿態,配合太皇太后處分了一些民憤極大的官員,關停了一些民怨極大的項目工程,也準備對新法做進一步調整。然而,太皇太后顯然並不滿足於此。王珪一死,太皇太后就急慌慌地把司馬光請回來做了宰相。司馬光是誰?那是王安石反對派的精神領袖!王安石變法之初,遭遇強烈反對,神宗皇帝為了緩和矛盾,曾經想要提拔司馬光做樞密副使。王安石說:「司馬光能力有限,但他是反對派所愛戴的人。把這樣一個人提拔到宰執的高位,分明是在為反對派立赤幟!」 神宗不聽,執意下達任命,卻遭到了司馬光的拒絕。如今,王安石言猶在耳,有太皇太后做後盾,這一面「赤幟」終究還是立起來了!

放任司馬光掌權,必然會帶來對神宗時代的全面反動。司馬光不早就說了嗎?「況今軍國之事,太皇太后權同處分,是乃母改子之政,非子改父之道也,何憚而不為哉!」 他要攛掇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那就沒有什麼不能做,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要改變先帝的政策,必然要疏遠、驅逐先帝提拔起來的人,蔡確、韓縝、章惇,這都是跑不了的。

這「以母改子」是何等的不通!《大戴禮記》云:「婦人,伏於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 兒子對母親固然有孝道的義務,可是,自從周公孔子以來,有哪一本經書里說過,母親有資格改變兒子的做法呢?退一步說,縱然太皇太后可以憑藉權勢「以母改子」,那麼,如此一來,又將置小皇帝對神宗的孝道於何地呢?須知,這小皇帝才是趙宋王朝的正宗主人啊!待得小皇帝成年追思孝道之時,看你司馬光如何應對?!每想到這一層,章惇便忍不住要冷笑,笑司馬光的顢頇不通。這樣一個不通的人,能有多大作為呢?早晚是要跌跟頭的。章惇打定主意要拭目以待,作壁上觀。

蔡確的心情就沒有這麼瀟洒了,神宗祔廟之後,他仍然拒絕請辭,太皇太后和司馬光也無可奈何,但是,蔡確也知道,這樣的情形顯然不能延續,接下來必然有一場惡鬥。司馬光在「朝廷體面」之前的躊躇與無奈,是蔡確不能想像的;蔡確所能想像的,是司馬光正在磨刀霍霍,指使他的「爪牙」—台諫官對自己進行惡毒攻擊。進入正月以來,這幫人似乎就沒有一日是安靜的,蔡確所接獲的通進司密報顯示:

正月九日,侍御史劉摯、監察御史王岩叟上疏;十二日,左正言朱光庭上疏;十五日,監察御史王岩叟上疏;二十一日,侍御史劉摯上疏……

自從十月份復置諫官、允許御史言事以來,台諫官制度已經得到了恢複。但是,台諫官並未獲得面見太皇太后言事的權力。能夠獲得太皇太后定期接見的,仍然只有三省宰相和樞密院長官。 台諫官的意見以書面的形式,從通進司奏報給太皇太后。台諫官的上疏是密封的,在抵達太皇太后之前,任何人不得開拆,所以通進司只有上奏記錄,至於奏疏的具體內容如何,倘若太皇太后不說,便誰也無從知曉。而所有這些台諫章疏,都被太皇太后留在了宮裡—這叫做「留中」,是皇帝處理臣僚奏狀的一種傳統做法。留中不發,奏狀就不會對朝政產生直接影響。但是,進奏的人員和頻密程度是可以探知的,彈劾的大致方向也是可以揣度的。而揣度極易引發極端想像,在想像中,蔡確看到了黑雲壓城,暴雨將至,感到了呼吸困難,他喃喃自語,「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僵局必須打破。

台諫章疏寫決裂

蔡確沒有誤判,劉摯等人攻擊的對象正是自己和章惇。

台諫官對蔡確所指斥的罪名,第一是不肯求退,第二是不敬。退意不堅,貪戀權位,只能說明道德水平低下,縱然不合前例,也不算是有罪。然而,當「不肯求退」和「拒不宿衛先帝靈駕」合在一起的時候,那便令人不能不重視了。神宗的靈駕從開封的皇宮送往洛陽鞏縣的皇陵安葬,作為山陵使,蔡確理應全程陪護。按照制度,出發前一天晚上,就應當入宮陪宿。可是蔡確竟然缺席了這關鍵的一晚!他到了嗎?到了,是拖到深夜才到的,而此時宮門早已下鑰。夜開宮門是大忌,更何況是在先帝晏駕、悲傷忙亂的關鍵時刻,守門官堅持原則,拒開宮門。蔡確大怒,在門口鬧了一場,生了一回氣,就回家睡覺去了,第二天凌晨才趕到先帝靈前。關鍵性的夜晚不能陪宿先帝,已然有錯在先,事後又沒有向太皇太后報告。想先帝在時,蔡確是何等的溫馴,如今先帝一旦晏駕,竟然禮數闕如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侍御史劉摯憤然上奏:「做臣子的本分如何,蔡確豈有不知?這分明就是認為皇帝陛下年幼,可以不恭;認為太皇太后陛下是女子,出不了宮門,可以無禮;又覺得天下的公論反正早就廢了,可以欺罔。所以泰然自若,一心貪戀權位!……大臣如此,朝廷的體面尊嚴何在,又怎麼可能鎮服百姓、讓四夷尊重呢?!」 這話很對,也很惡毒,為了扳倒蔡確,劉摯不惜上綱上線,誅心立論,把可能是無心的疏失放大到極限。

監察御史王岩叟對章惇的指控同樣散發著惡毒的氣息,並且直指太皇太后的內心—他成功地把章惇塑造成了太皇太后個人的敵人。王岩叟報告說:

當初,執政大臣們討論太皇太后陛下的垂簾儀制的時候,章惇當眾大言:「待與些禮數!」

「還是要給些禮數的!」這用詞,這語氣,是何等的傲慢,簡直無禮之極,哪裡還有一點臣子對君上的尊重呢?!這樣的指控其實不難核實,然而又何須核實呢?太皇太后絲毫不懷疑章惇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親眼見識過章惇是如何搶白司馬光的,那高亢尖利的聲氣、輕蔑的微笑、咄咄逼人的態度,直往帘子上撲,讓太皇太后覺得脊背發涼。

在撩撥憤怒、激發仇恨這一點上,台諫官大獲全勝。在「文字」中,大臣之間、朝堂之上的矛盾性質早已上升到「忠賢」與「姦邪」對立的高度。九月底,王岩叟就已經吹響號角,大聲疾呼「不摒除群邪,太平終是難致!」「治亂安危,在忠邪去留之間爾!」 由於太皇太后的「留中」處理,這些充滿火藥味的台諫章疏並未公之於眾。即便如此,通進司流出的上奏記錄卻足以攪動人心,仇恨的暗流伴隨著猜疑蔓延滋長。海面上風平浪靜,在大海的深處,一場火山爆發正在醞釀。

「倒蔡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