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2、神宗舊相

蔡確的「體面」

每一個人都是「以己度人」的,我們把自己代入規定情境,想像著別人可能做出的選擇,從而做出判斷,這在心理學上叫做「感情投射效應」。

要想改變神宗的政策,就必須罷免神宗時代的舊宰相—「除舊」方可以「布新」。這道理,司馬光明白。然而,該如何「除舊」?司馬光所想像的,是一種自然平和、符合本朝政治傳統的方式:蔡確上表請辭;太皇太后和哲宗下詔慰留;蔡確堅辭,願處江湖之遠,以適沖退之志;太皇太后和哲宗不得已而受之,下詔罷相。罷相詔書以褒揚老臣歷史貢獻開頭,以伴隨著優厚待遇的新任命作結。如此一來,「臣行其志,茲為自得之全;君篤於恩,深惜老成之去」, 舊相的謙沖與新皇的大度相映生輝,既實現了高層的人事調整,又弘揚了「君子難進易退」的美德,為天下士大夫做了表率。整個罷相過程,從頭到尾都閃耀著儒家政治理性的光輝,這就是司馬光理想中的「除舊布新」方式。可能嗎?可能。本朝慣例,先帝葬禮結束,舊宰執便會主動請辭,以便給新皇帝更為廣闊的施政空間。想當初,神宗初政,韓琦就是這樣體體面面地離開,衣錦還鄉的。幼稚嗎?有一點兒。因為蔡確不是司馬光。

蔡確有兩個時間節點可以請辭。第一個是元豐八年(1085)十月二十四日,神宗的安葬儀式結束。這一次,他沒有請辭。 第二個是十一月五日,神宗的祔廟之禮結束,在莊嚴盛大的「大成之舞」舞樂伴奏下,神宗的神主被奉入太廟第八室, 進入「列祖列宗」序列,先帝葬禮正式告成。倘若蔡確是司馬光,那麼,這一次無論如何都應該上表請辭了。然而,五天,十天,二十天……直到十二月蘇軾還朝,司馬光所設想的那一幕仍未發生。舊宰相應得的升祔恩澤—品階提升與優厚賞賜,蔡確坦然接受,甘之如飴,卻並未提出司馬光預想中的辭首相表;相反,蔡確的追隨者在不斷地製造輿論,鼓吹蔡確在先帝駕崩之際擁立今上的定策之功。

蔡確怎麼可能輕易放棄到手的權位呢?想都不要想,蔡確又不是你司馬光!侍御史劉摯冷笑一聲,搖搖頭,繼續奮筆疾書,寫作他的又一份彈章。劉摯小司馬光十一歲,長蘇軾七歲、蘇轍九歲,中第卻在蘇軾、蘇轍兄弟之後(嘉祐四年,1059),是與蘇氏兄弟資輩相近的政治人物。劉摯初任縣令,便敢於頂撞上司,為民請命,政績突出,因而得到韓琦、王安石的賞識,王安石試圖將他延入門下,神宗又任命他做監察御史里行(助理監察御史)。劉摯目睹新法推行過程中的種種弊端,正愁無法上達,一旦得到御史之位,「欣然就職」,下班回來就吩咐家人「收拾好行李,我們在開封不會住太久的」。果然,不到四個月,劉摯就被貶去衡州管理鹽倉了, 然而他該說的、想說的、能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劉摯的名言是「做臣子的,怎能一受到權勢的壓迫,就緘口不言,讓皇帝不知道實際情況呢!」 這就是劉摯,不畏強御,嫉惡如仇,正直敢言,朋友們讚美他堪比包拯、呂誨,劉摯也以此自詡,下定決心,要把蔡確趕下台。

神宗升祔之前,劉摯和監察御史王岩叟(1043~1093)已經幾次上疏,請求罷免蔡確。司馬光請人給劉摯帶話,說:「過不了多久,蔡確自己就會離開了,做事情何必如此露骨呢?」 司馬光所愛惜的不是蔡確,而是朝廷大臣的體面,大臣的體面即是朝廷的體面。捎話的人是劉摯的上司傅堯俞。當著傅堯俞,劉摯沒有多做辯解。私底下,他跟王岩叟都覺得司馬光實在是過於一廂情願了,蔡確倘若如此高尚,那就不是蔡確了。

高尚與蔡確無緣,蔡確的特點就是為了追求權位不擇手段。他是怎樣上來的呢?羅織罪名審查別人,搞掉一個,取代一個,步步高升。他搞掉的第一個人是知制誥、判司農寺熊本(1026~1091),然後他就當了知制誥、判司農寺;他搞掉的第二個人是御史中丞鄧潤甫(1027~1094),然後他就成了御史中丞;他搞掉的第三個人是參知政事元絳(1008~1083),然後他就當了副宰相。「批其亢拊其背而奪之位」, 這就是蔡確的風格!

蔡確當然知道「體面」對於士大夫來說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對「體面」的態度卻是利用而不是維護。他搞掉參知政事元絳,是從太學的一個小案子入手的。太學生虞蕃控告學官,本來是樁小案子,結果卻被蔡確搞成了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包括翰林學士許將(1037~1111)在內的一干人犯都被抓了起來。覺得冤枉,羞辱,不肯低下你們高貴的頭顱嗎?好辦!蔡確把這幫「體面」的士大夫和讀書人戴上刑具,關進一間窄小的牢房,吃喝拉撒都在裡面,還派了獄卒混雜其中探聽消息。牢房之中,置大盆一隻,羹、飯、餅、肉都丟進盆里,用勺子粗暴地攪和在一起,就像是豬食狗食一樣。然後,就這樣關著這幫「體面」人,不審不問。過了幾日,再拉一個出來審,就問什麼招什麼了。 這就是蔡確對於「體面」的認識—「體面」是士大夫的軟肋,除了讓人軟弱,沒有其他用處。所以,他怎麼可能為了「體面」主動求退呢?要想讓蔡確離開,必須抓住他的把柄,或者由太皇太后出面,因此,說服太皇太后才是當務之急。對於不愛惜「體面」的人,是不必講究什麼「體面」的,凡可以奏效者,皆可一試,何必擇手段?這就是劉摯的態度。

燈花爆亮,旋即暗淡。劉摯喚書童進來給燈剪芯添油,自己趁機伸了一個懶腰。生性好鬥的劉摯興奮得頭皮發緊、肌肉發癢,他決定不睡了,趁著思如泉湧,把這一篇彈章作好!蔡確必須下台,章惇必須下台!

章惇之囂張

次相韓縝雖然名列第二,但是在台諫官的彈劾序列中卻不佔主要地位。被排在第二位的彈劾對象是樞密院長官章惇。劉摯認為:「蔡確和章惇,都是當初欺罔先帝造作法令,鼓吹維護新法態度最堅決、在位時間最久的人。如今這兩位,一個佔據宰相府為首相,一個佔據樞密院為長官,氣焰囂張,權勢震懾中外,又安插朋黨,一天到晚地算計如何鞏固權位,就等著有一天路線再翻轉過來,好清算今天的事情。人們之所以恐懼觀望,不能定下心來專心一意地為朝廷做事,就是因為這兩個人的存在!」

為什麼是章惇?性格決定命運,此人太囂張了!就連太皇太后也曾當面領教過章惇的囂張與凌厲!十月初,三省—樞密院合署辦公,同時面見太皇太后,第一項議程是討論諫官人選。仁宗朝行之有效的諫官制度和諫議傳統,在神宗朝遭到破壞,幾乎蕩然無存。御史台的監察御史則被新建的「六察制度」困在了瑣細的行政監察事務中,「專事檢點文書,計算得失,糾正過錯」,無法對朝政展開有效批評;而在此制度之下,大小官員天天忙著改錯都忙不過來,也沒有心思認真檢討施政得失。 規定細如牛毛,管住了人,疏略了事。密如網羅的考核制度之下,是朝廷國家治理乏力的不堪事實。呂公著回朝之後,極力勸說太皇太后恢複元豐改制前的台諫言事傳統,允許御史言事,重新充實諫官隊伍, 作為政策調整的輿論先導。

會議伊始,太皇太后親自提出了五名諫官人選,命令宰相、樞密共同討論:左諫議大夫范純仁,左司諫唐淑問(?—約1086),左正言朱光庭(1037~1094),右司諫蘇轍,右正言范祖禹。這五個人都在呂公著和司馬光的推薦名單上,資歷、官聲、人品都是響噹噹的。太皇太后很是得意,故意問道:「這五個人怎麼樣?」眾人回答:「符合外界的期望。」照常理,太皇太后提名,中央領導集體通過,剩下的事情就是走流程形成公文下發了。

讓太皇太后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議程即將結束之時,章惇忽然開口了。章惇說:「按照慣例,諫官的任命首先需要由兩制以上的官員推薦,然後由執政官擬定候選人,再報請皇帝選擇批准。如今這個名單是從宮裡出來的,但不知陛下是怎樣了解這些人的呢?難道是身邊的人推薦的嗎?這個僥倖之門實在是不能開呀!」

太皇太后「身邊的人」,不是宦官,就是外戚,外戚干政、宦官擅權,這在本朝的政治傳統中是大忌。太皇太后愛惜羽毛,自律甚嚴,聞聽此言,頓時就聳起腰背,挺身坐直,脫口而出,答道:「這都是大臣推薦的,不是身邊人!」

太皇太后急於為自己辯護,殊不知此言一出,正墮入了章惇的算計。章惇說:「大臣薦人應當公開,怎麼能密薦呢?」

章惇說罷,用凌厲的目光將朝堂上的眾人巡視一過,又轉回頭來望著帘子後面的太皇太后,接著說道:「台諫是用來糾彈宰相大臣的不法行為的,本朝傳統,每任命新的宰相執政,他的親戚、他推薦過的人中有做台諫官的,都要轉崗。如今皇帝年幼,太皇太后攝政,更應事事遵循傳統,不可違背祖宗法度。」章惇這一番講話,義正辭嚴,並且有非常明確的指向。范祖禹是呂公著的女婿,范純仁與司馬光和韓縝都有姻親關係。這都是要避嫌的!

果然,司馬光先沉不住氣了,說:「范純仁、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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