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0、「黃葉在烈風中」

當仁不讓

自從三月二十三日開封百姓喊出那一句「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司馬光必將入相已經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不滿新法的人盼之如甘霖,新法的支持者畏之如洪水,卻也無法阻擋太皇太后的心意。

四月十四日,在太皇太后的堅持下,朝廷發布了司馬光知陳州的任命。四月下旬,司馬光上書朝廷表示接受任命,同時發函要求陳州派衙役前來迎接上任。司馬光擺出了積極的姿態,而陳州方面的動作卻似乎有些不夠迅速,一直到五月中,還不見人影。

五月十五日「平明」,洛陽的司馬府上響起了敲門聲。這敲門聲在清晨的靜寂中顯得格外響亮。這麼早,是誰呢?難道是陳州的衙役?看門人揉著惺忪的睡眼開門一看,頓時醒了,來人竟是宮中內臣打扮,原來是太皇太后的特使!使者送來太皇太后御前札子一道,內容很簡單,命令司馬光赴任陳州之前,先往開封「過闕覲見」,太皇太后囑咐司馬光要「早至闕庭」。 太皇太后的殷切期望之情,讓司馬光不勝感激。可是「早」還能「早」到哪裡去呢?無論如何,也是要等到陳州的迎接隊伍來了才能出發的。顯然,太皇太后是迫不及待了。

本朝慣例,老臣高官調任之際,奉旨「過闕覲見」,往往是入相的前奏。也有前任宰相千方百計謀求赴闕面君,以便營求復相的。太皇太后的心意已經十分明朗。鄭州知州、司馬光的老朋友孫固就已經把司馬光看作是候任宰相。司馬光途經鄭州,孫固殷勤送迎。二人促膝長談,縱論天下事。臨別之際,孫固長揖到底,鄭重地拜託司馬光,言道:「大人眼看著就要拜相了,請務必斟酌輕重緩急,審慎處置天下之事。」孫固的政治觀點與司馬光十分接近,是最初反對王安石參政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並且自始至終對新法持保留態度,但他是神宗的潛邸舊人,所以神宗對他寵遇不替。孫固官至樞密院長官,在神宗晚年和司馬光一樣稱病退居,哲宗即位之後才又出來擔任鄭州知州。

太皇太后在等待機會。五月十七日,首相王珪薨逝。王珪「自輔政至宰相凡十六年,無所建明,守成而已」, 是神宗朝服務時間最長、最聽話的宰相。斯人已逝,宰相府空出了一個寶貴的位置,對於太皇太后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五月二十三日,司馬光抵京,三天之後,五月二十六日,司馬光被任命為門下侍郎,也就是副宰相。

天下人千呼萬喚的「司馬相公」終於要出場了!司馬光官僚生涯中最輝煌也是最富有爭議的最後時光即將展開—如果沒有這一段,那麼司馬光就只是一個被迫「在野」的批評者,是一個遭受排斥打擊「而不改其樂」的賢良士大夫,錚錚其骨,磊落其心,通體透亮,沒有任何瑕疵可供指摘。政治實踐錯綜複雜,思想交鋒、利益爭鬥、人事糾纏、風氣浸染,可能是這世界上最複雜、最難以黑白分明的事情。而司馬光脫離政治實踐已經整整十五年了,他又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自知「稟賦愚暗,不閑吏事,臨繁處劇,實非所長」, 此番重返政壇,出任宰相,無異於以皎皎如明月之身投濁流而欲其清,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也有過猶豫、動搖?

蘇軾在《司馬光行狀》中說:太皇太后下詔任命司馬光知陳州,並請他到首都來面談。一路之上,太皇太后不斷派出「使者勞問,相望於道」。司馬光一到首都,就被任命為門下侍郎,官拜副宰相。司馬光極力推辭。太皇太后不允許,幾次頒下親筆詔書,最後說:「先帝剛剛駕崩,皇帝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時候啊,您還要推辭嗎?!」司馬光這才不敢再辭了。照蘇軾的記載,司馬光本來是不打算接受門下侍郎任命的,要不是太皇太后極力相請,責以天下大義,司馬光也許會推辭到底。

持類似說法的,還有司馬光的哥哥司馬旦的傳,《宋史·司馬旦傳》描述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

司馬光得到門下侍郎的任命,堅決不肯接受。司馬旦曉之以大義,說:「你平生稱頌堯舜之道,希望讓咱們的皇帝達到那個高度。如今時機允許,而你卻要逃避,這可不是進退的正道啊!」司馬光聞聽,幡然醒悟,隨即接受任命。在那個時候,天下人都擔心司馬光會堅持不復出,聽到這件事,都感到慶幸。人們稱讚司馬旦說:「老人家說的真是長者之言啊!」

司馬旦與文彥博同庚,比司馬光年長十三歲。司馬光住洛陽,司馬旦在老家夏縣,司馬光每年回一趟夏縣給哥哥問安,有時候司馬旦也到洛陽來看弟弟,兄友弟恭,始終無間。《司馬旦傳》說:「凡司馬光平時所討論的天下事,司馬旦都有幫助。」從《司馬旦傳》的記載來看,司馬光在是否出任宰相的問題上是相當糾結的,如果沒有哥哥這一「推」,他也許就真的不會接受門下侍郎的任命了。

然而,這兩條記載,卻恐怕都有誇張的嫌疑。朝廷發表司馬光為門下侍郎是在五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司馬光打了第一道辭讓報告,太皇太后接獲之後,於二十八日派宦官吳靖方前來,敦促司馬光接受任命。吳靖方的傳信,並未打消司馬光的辭職念頭。他隨即擬好了第二道辭讓報告。正在司馬光謄抄辭讓報告的當口,太皇太后的特使宦官梁惟簡送來了太皇太后的手詔。拜讀手詔,司馬光打消了辭讓念頭,所以這第二道辭讓報告並未發出。應當是在三十日,司馬光接受任命,正式出任副宰相。也就是說,從任命發布到司馬光就職,前後最多四天,司馬光只提交了一份辭讓報告,而太皇太后那邊,前後來了兩撥特使,一傳口諭,一送手詔。時間如此之短,遠在夏縣(或者洛陽)的司馬旦怎麼可能有機會勸說司馬光?《司馬旦傳》的記載不免失真,而蘇軾的文字文學色彩也未免過於濃厚了。

在司馬光的心中,官職意味著責任,官職愈崇高,責任愈重大。他決定是否接受任命的標準,一是是否志同道合,最高統治者要認同自己的施政理念;二是是否德配於位,自己的能力要符合職務要求。仁宗朝,他先被任命為知制誥,後又得到諫官一職。知制誥人人羨慕,司馬光自忖文采稍遜,才思不敏,無論如何也不肯遷就;諫官以批評為職業,而司馬光自認無人能出其右,曾無一辭。神宗曾許以樞密副使的高官,要換取他對王安石新法的沉默,司馬光堅拒,神宗無奈,只得收回成命—二府大臣的任命覆水重收,這在宋朝歷史上是「破天荒」的。如今,能夠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出掌國政,撥亂反正,救民出水火,司馬光義不容辭。至於成敗,那要看老天的意思,非所逆料。既然如此,身為儒者,司馬光所能做的就是遵循「道」的指引,努力盡人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又何辭焉?!這段心曲,他在元豐八年(1085)正月寫就的《無為贊》中早已明白道出:「治心以正,保躬以靜。進退有義,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則天。夫復何為,莫非自然。」 可惜蘇軾並不了解這些,卻非要繞了那麼大的彎子去編故事,竭力表白司馬光的謙沖。

有懼無喜

司馬光是當仁不讓的,他從來如此;然而,面對天降大任,他的內心又是充滿憂懼的。司馬光曾經用了一個比喻來描述自己剛剛就任門下侍郎時的心情。這個比喻,在千載之後讀來,仍覺驚心動魄。

司馬光把自己比作什麼?「如一黃葉在烈風中,幾何其不危墜也?」烈風中的黃葉,離開枝頭、墜入塵埃是它不可避免的命運。司馬光所感慨擔憂的,是生命的行將終結,還是使命的無法著落?!他在內心深處所畏懼的究竟是什麼?

這個比喻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在給涑水親人的家信中,這封家信作於六月三日,收信人應當是他負責主持家務的侄子司馬育。 家信的主要目的是告誡家人,切勿因為自己榮任宰相而驕傲,「不可仰仗我的聲勢,做不公不法的事情,打擾地方政府,侵凌小民」。南宋的汪應辰(1118~1176)認為,此信是高級官員約束家人的典範,「對家人的訓誡約束峻厲嚴密,凜凜然不可侵犯,這才是最真摯的愛」。 在家信中,司馬光表示,榮任宰相是「出人意表」的事情,對於前路,他「有懼而無喜」。為什麼會這樣?「放眼朝廷,看不見一個老朋友,而那些對我心懷忌恨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像我這樣性格愚蠢剛直的人,孤零零地處身於陌生的充滿忌恨的官場,就像是一枚枝頭的黃葉在烈風中,怎麼可能不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呢?」

同樣的文字、同樣的比喻又出現在給范純仁的信中,這封信的寫作時間應當也是在六月初。范純仁(字堯夫)深得乃父范仲淹風範,正直敢言,不畏強權,不貪權勢。他比司馬光小八歲,二人政見相近,平輩相交,私誼甚篤;私誼之外,又為姻戚,范純仁有一個女兒嫁給了司馬光的侄子司馬宏 。范純仁也曾在洛陽御史台賦閑,那時,他常在司馬光家留宿,他們秉燭夜談,彼此不時在心內驚嘆,兩個人的心意竟然可以如此相通。離開洛陽之後,范純仁寄詩給司馬光,表達思念之情:「何情堪久別,無翼不能飛。愚直相知少,非公誰與歸!」 玉壺冰心,肝膽相照。

此時,范純仁正在陝西前線,擔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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