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29、言路何難開

太皇太后的德政

高太皇太后垂簾以來的政策,讓生活在天子腳下的開封人感到了興奮與喜悅。讓開封人拍手稱快的,是三項德政:第一,取消京城內的「詗邏之卒」。「詗」的意思是密告、偵查、探聽,「詗邏之卒」就是特務。他們在街頭巷尾偷聽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聊、夜半三更的磨牙囈語,從中搜討、捕捉不滿的聲音,嗅探反對的味道。第二,叫停了城池加固工程,把服役的老百姓放回了家。第三,停止了部分宮廷奢侈品的製作。這三項德政,均發生在三月二十二日司馬光進京之前。

司馬光離京之後,又有幾項新政策相繼出台,其中之一是斥退行為不端的宦官。熟知《水滸》故事的人都知道徽宗用童貫掌兵,是北宋破國的重要原因,殊不知,這根子卻在他的父親大人—神宗這裡。神宗後期,在西北戰場上最得神宗信任依賴的,其實是宦官。宦官是唯一可以在宮內宮外自由出入的人物,太皇太后以女子而掌大政,宦官是不得不依靠的力量。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格外約束宦官。這一點,高太皇太后最終做到了。這是後話。還有一項新政值得一提,那便是取消了政府對於某些商品的壟斷,恢複自由經營。神宗朝實行市易法、免行法,名義上打擊大商人的壟斷經營,實際上是取而代之,政府跳到前台來直接經商,一手買一手賣,以國家權力為後盾,說一不二。許多中小商人因此破產失業,開封城也被搞得市井蕭條。

以上新政主要針對的是首都開封。如同春雨過後必然草長鶯飛,政策一旦鬆綁,困頓了許久的小商小販便迫不及待地恢複了營業。擺攤售貨的,提瓶賣茶的,一時之間,各種店麵攤販布滿了御街兩旁的商業區。傍晚,高太皇太后登上宣德門,望著寬闊御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心中感到無比欣慰。堂堂首善之區,天子的立足之地,與民結怨如此深重,實在是自毀長城。

太皇太后還做了一樁大快人心事,這件事情,不止開封人跳起腳來叫好,消息傳到京東(今山東),京東人家家都放了炮仗,熱鬧得像過年一樣。這樁大快人心事,便是處分吳居厚(1039~1114)。

吳居厚是誰?神宗親自樹立的理財能臣。吳居厚有多能?他擔任京東路的轉運副使三年,別的不說,單只酒稅一項,比常規額度增加了175.9萬緡,而他前任的業績是什麼?虧損21萬緡!別人連正常額度都收不齊,吳居厚卻有本事多收175.9萬,上下相差196.9萬。 這是什麼業績?什麼水平?神宗親筆批示:

吳居厚奉命出使,不辱使命。他「無黷乎上」,不辜負上級信任;「不擾乎下」,不打擾下民的生產生活;「不喧於聞」,不聲不響,事先並無宣傳;卻能做到在二三年間獲得財政收入數百萬計。由於吳居厚的貢獻,之前國家窘迫的財政狀況,一下子變得寬紓,除了滿足日常經費之外,還能應付突發需求。「內外理財之臣未有出其右者」。

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理財能臣,以一人之力,一路之大,竟然扭轉了整個國家的財政困境,真真是理財能臣第一名!吳居厚理財,「無黷乎上」是毫無問題的,問題是,他真的做到了「不擾乎下」嗎?如果此言不虛,那分明是王安石「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現實版和升級版。可是,神宗所言果然不虛嗎?

神宗御筆批示表彰吳居厚,是在兩年之前的元豐六年(1083)。現如今,剛剛兩年過去,京東就出了一夥強盜,規模多達幾千人,這些人的口號是什麼?要把「掊克吏吳居厚」扔進冶鐵爐里燒死。什麼叫「掊克吏」?就是搜刮民財的壞官。他們為什麼要把吳居厚扔進煉鐵爐里燒死?因為吳居厚發明出一種理財的好辦法,官府鑄造鐵鍋,逼著老百姓買,四口之家買一口,五口之家買兩口,按戶攤派,不得不買。 吳居厚的冶鐵爐日日夜夜燒著,鑄出了鍋,鑄成了錢,鑄成了恨。走投無路的老百姓只得揭竿而起。吳居厚事先感覺風聲不對,提前溜走,躲過了京東百姓的復仇。

太皇太后上台之後,借著老百姓造反的事機,有御史勇敢地揭發了吳居厚。這個神宗親自樹立的理財能臣,剝去華麗的光環,露出猙獰的面目,遭到了貶官處分,並且被一貶再貶。 耐人尋味的是,就是這個吳居厚,在哲宗親政之後被重新起用,擔任和州地方長官的時候,卻創立了一種官營慈善醫療機構—將理院,免費提供醫藥,救死扶傷,全活數百人。吳居厚的將理院,後來成為宋朝中央創立安濟坊的雛形。 吳居厚是「能吏」,這一點毫無問題。「能吏」之「能」,指的是超強的行政能力,特別是創造性解決問題的能力。而行政能力本身,是沒有道德指向的,可以之行善,亦可以之作惡。神宗時代以富國強兵為目標,單方面追求中央財政收入的增加—這才是滋養「掊克吏」的沃土。

處置吳居厚,自然是大快人心。把劣跡突出的個別官員抓出來處分示眾,這是相對簡單的事情。它並不能完全否定、動搖神宗時代的路線方針。關於吳居厚的行為,司馬光可以認為這是神宗時代政治路線的惡,「上有所好,下必從之」;那些新法的擁護者也可以認為這是吳居厚個人的惡,是他沒能正確領會、執行中央政策,是吳居厚辜負了神宗的信任!

蔡確重申神宗路線

果然,就在吳居厚被處分三天之後,四月十一日,朝廷頒布了這樣一則詔書:

先帝君臨天下十九年,建立路線政策以潤澤天下。而某些有關部門或者奉行失當,對社會造成煩擾;或者執行不力,浮皮潦草,不能把先帝的惠愛實實在在地傳遞給老百姓。中央及地方各級各類部門,必須齊心協力,奉行先帝政令,努力完成先帝惠愛百姓、安撫庶民的遺願。

詔書的態度非常明確,先帝的路線方針沒有錯,錯的只是某些部門、某些人的個別做法。先帝路線也就是王安石路線,必須堅持到底。這則詔書所傳達的,當然不可能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太皇太后在帘子後面、在宮殿裡面,前面的朝廷、政府在宰相的控制之中。當時的兩位宰相,首相王珪奉命擔任大行皇帝的山陵使,在鞏縣皇陵監工;次相蔡確主持大局。詔書所反映的,正是蔡確所代表的王安石一派的主張。四月十七日,同屬新黨的河東經略使呂惠卿對西夏發動了一次主動進攻,「破六砦,斬首六百餘級」。 這顯然也不是高太皇太后想要的。

高太皇太后亟需政治主張相同的大臣在前台主持政局,對抗蔡確。四月十四日,在太皇太后的堅持下,朝廷發布了兩項任命,任命知揚州呂公著兼侍讀,任命司馬光知陳州。 用呂公著給小皇帝當老師,是先帝的意思。 蔡確當然不能攔阻。司馬光閑居已久,太皇太后堅持請他出山知陳州,蔡確也無法堅決反對。可是,蔡確心裡明白,知陳州絕不可能是太皇太后對司馬光的最終安排。司馬相公,只怕是呼之欲出了!

司馬光再乞開言路

而司馬光最關心的,仍然是開言路。三月三十日,他上《乞開言路狀》,再度重申開放批評的重要性,建議朝廷「明下詔書,廣開言路」。第一,在交通便利、人員密集的地方張榜告示,允許所有人—包括官員和百姓盡情極言。第二,所有批評文字一應「實封」,外地的由地方政府負責及時上報,但是地方政府不得審查,更不得要求上書人交出副本;在京的則由登聞檢院、登聞鼓院負責接收。第三,必須申明言者無罪的態度。意見建議合情合理,立即施行,對建言者加以提拔;其次,取長舍短;縱然一無是處,也不加罪責。

司馬光的建議,太皇太后欣然首肯,可是當太皇太后旨意通過宰相蔡確傳達到朝堂之上,成為行政命令時,卻大大縮水了。四月上旬,第一份求言詔書頒出,它沒有面向全國、全體官民人等,而是僅僅在朝堂之上、面向部分中央官員開放。太皇太后心裡著急,卻也無法可設。司馬光得知消息,心情焦慮。四月二十一日,司馬光在洛陽親書奏札,第三次強調求言的迫切性。 然而,「無巧不成書」的是,就在同一天的開封,朝堂之上,卻有兩位中級官員因言獲罪。

受到處分的官員是太府少卿宋彭年和水部員外郎王諤,處分他們的原因,是「非本職而言」,對於職責範圍之外的事務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宋彭年建議「首都的禁軍高級將領應當滿編製」,以儲備高級軍事將領。王諤建議在太學增置《春秋》學博士,以便學生學習《春秋》。的確,將帥人才不是太府少卿該管的;學術教育也不是水利局的事兒。但是,他們所提的,究竟是不是真問題?司馬光認為,宋彭年的建議屬於「不識事體」,老生常談,無關痛癢。而王諤的建議卻抓住了宋朝學術思想建設當中一個不小的問題。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科舉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便是將《春秋》踢出了官學和科舉的考場。儒家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樂》經散亡,剩下的五經一直是天下讀書人的必讀、必考書。王安石對《春秋》經的態度,究竟是蠻橫無禮的拋棄,還是理性思考後的放棄,可以討論。 無可爭辯的事實是,到王安石這裡,《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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