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28、開封的呼喚

宋朝新換女主賢

元豐八年(1085)三月十七日,司馬光離開洛陽前往開封,奔神宗之喪。《禮記》云:「奔喪之禮,日行百里,不以夜行。」何以速?「奔喪事急」。 只有身體上的疲憊透支,才足以表達心靈與情感上的痛楚。六十七歲的司馬光不顧兒子的阻攔,堅持日行百里。正常情況下八天的路程,五天就走完了。二十二日黃昏,司馬光一行抵達開封。五天的舟車勞頓,讓司馬光逐漸從神宗駕崩的震驚、恐懼中恢複過來,他身體虛弱疲憊,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宗廟社稷,危於累卵,可為寒心」,國家已病入膏肓,必須做出改變。一直以來,司馬光所抱定的宗旨就是拚死一諫,希望能令神宗幡然悔悟,下罪己之詔,痛改前非,改弦易轍,除苛政,息戰端,與民休息。至於神宗能否聽從,司馬光其實並不抱多大希望。只是他不諫便如骨鯁在喉,他不諫便自覺對不起大宋的江山社稷。指出國家存在的問題、提醒皇帝面對現實,是士大夫的責任,司馬光別無選擇,他必須忠於自己的內心、以盡人事;拒絕或者接受,取決於皇帝的心意,司馬光同樣別無選擇,他只能聽天命。如今神宗驟然離世,卻分明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皇帝年幼,高太皇太后掌政。宋朝有了新的當家人,自當有一番新氣象。換個角度想想,神宗簡直是在用自己的死來成全江山社稷。

司馬光抵達開封的當天晚上,高太皇太后就派了身邊宦官前來慰問。宦官捎來了太后的口信:「國家不幸,大行皇帝升天。嗣君年幼,老身不得不代理國政。大人事奉過仁宗、英宗和神宗三位皇帝,忠誠堅貞之名,著於天下。請大人一定不要嫌麻煩,多上奏章,暢論國事,以彌補老身的不足。」 這是問候,也是邀約。

這不是司馬光與太皇太后的第一次接觸。高氏與司馬光的最早接觸,是在英宗朝。當時,英宗與高氏和曹太后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張。司馬光上疏調解,勸慰曹太后說,高氏因為從小在曹太后身邊長大,所以在太后面前還像個孩子一樣,鬧點小彆扭、耍個小脾氣很正常,曹太后生氣、責備,也是應該的。但是,「如果事情過去之後,太后還是不理她,不再疼她,反而像仇人一樣對待她,那就過分了」。 司馬光的這番話,入情入理,對高氏寓辯護於責備之中,溫暖貼切,讓她於感動之餘,不由得不檢點自己的行為。高氏與姨母兼婆婆曹太后的關係開始破冰向好。曹太后於神宗元豐二年(1079)冬過世,享年六十四歲。在她過世之前,曹太后與神宗的祖孫關係、與高氏的婆媳關係都非常融洽。 皇室成功地修補了英宗的荒唐所造成的聲譽損失,樹立了堪為天下表率的孝道形象。對於司馬光,高氏一直心懷感激佩服。她關注司馬光的動向,了解司馬光,信任司馬光。

對於高太皇太后,司馬光也有所了解。就政治傾向而言,高太皇太后反對王安石新法,態度堅決,這在高層是人所共知的。她和曹太后曾經哭著向神宗訴說新法的種種弊端,並且斷言:「王安石變亂天下!」 就性格而言,高太皇太后素以堅毅著稱。她是將門之後,血管里流著高、曹兩家的高貴血液。她的曾祖父大將高瓊,曾經護送真宗皇帝親征澶淵。真宗的御輦在黃河岸邊猶豫不前,是高瓊一杖敲打在輦夫的背上,這才讓皇帝的御輦過了黃河,達到了親征的最佳效果!她的外曾祖父曹彬是宋朝征服南唐戰役的總指揮,功勛卓著,為人卻是無比的謙虛低調。高氏的母親是仁宗曹皇后的姐姐。 高氏四歲入宮,與英宗一同在宮中成長,深得仁宗與曹皇后的器重。與英宗結婚之後,二人相互扶持,一起戰勝了即位之前的諸多兇險與磨難。從英宗即位之後近乎神經質的表現來看,高氏才是這一對夫婦在艱難歲月中的主心骨。就在神宗去世的當天,高氏還失去了一個女兒。這位公主雖非高氏親生,卻是英宗夫婦的長女。想當年,英宗在位的時候,公主出嫁,高皇后親自送她過門,並且在公主府上過夜,足見感情深厚。 一雙兒女同日過世,這樣的打擊,高氏也挺過來了。司馬光聽說,身邊的人試圖隱瞞公主的死訊,太皇太后說:「你們不要騙我了。我昨夜夢見曹太后、神宗還有公主在一座空曠的宮殿里舉杯歡宴,當時我就疑心這絕不是個好兆頭。」 這樣堅毅的女子,世間罕有。

古今政治第一難

作為宋朝新的當家人,高太皇太后擁有諸多優勢,也有致命的劣勢。她最大的優勢是政治上的正當性—她是先帝的母親、今上的祖母,奉先帝的遺詔權同處分軍國事,垂簾聽政,權威性不容挑戰!兩個致命的劣勢是:第一,太皇太后縱然尊貴,也終歸是一個女子。與男性的皇帝相比,作為女性的太皇太后與前朝和外界的阻隔,既是空間的,又是性別的。太后主政須垂簾,垂簾的目的是嚴守「男女之大防」,然而它所隔開的卻是最高領導人與政府。第二,太皇太后此前從未涉足前朝事務,政治經驗幾乎為零。也就是說,她被賦予了最高權力的代理權,卻毫無政治經驗。

而太皇太后所要面對的,卻是古今第一政治難題—如何順利地實現政策路線的調整而不引發政治派別之間的惡鬥!太皇太后所要改變乃至推翻的,是飽受詬病的王安石路線,而眼下在朝堂之上、各級政府之中實際運作朝政的,正是神宗朝在王安石路線下培養出來的官僚,他們受益於也受教於王安石的政策路線,是王安石路線的學生和受益人,當然要維護王安石路線。路線的改變將無可避免地引發人事紛爭乃至政治鬥爭。要應對這一切,需要高超的政治手腕和豐富的政治經驗。而這些,正是太皇太后所缺乏的。此外還有更實際的問題,王安石路線對宋朝政治構成了損害,需要改變,那麼,新的方向在哪裡?回到王安石之前、重返仁宗時代,聽起來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然而仔細想想,卻又幾乎不可能。王安石的思想和路線已經統治宋朝十八年,影響無處不在,深入官心,想要改變,談何容易?仁宗時代的寬容政治固然令人嚮往,但就具體政策而言,仁宗時代卻也是問題重重的—不然怎麼會有「慶曆新政」與王安石變法呢?而王安石的新法,也並非全無是處。在新法與舊制之間,在新黨與舊黨之間,如何建立平衡,再造宋朝政治,這是古今第一政治難題。而這古今第一政治難題,偏偏讓一個女主趕上了。

在九重宮闕之中,太皇太后能否做出正確的決策?隔著低垂的簾幕,太皇太后能否指揮宰相大臣,掌控這複雜的局面?難!難!難!

「司馬相公」逃歸洛

太皇太后的問候與邀約,讓司馬光感到欣慰與激動,他決心傾其所有,充當顧問,助太后一臂之力。然而,第二天所發生的事情卻讓司馬光感到緊張和惶恐,他甚至不等太皇太后吩咐,就直接「逃」回了洛陽。

就奔喪而言,司馬光已經來遲了。就在他抵達開封的前一天,二十一日,哲宗皇帝首次公開露面聽政,接見百官,瞻仰大行皇帝的遺像,中級以上官員按順序舉哀,發聲一慟。因為還在喪服之中,聽政的地點不在正殿,而是在便殿。首次聽政的意義,儀式大於實質,它是在向世人宣示,官方的哀悼即將結束,新天子就要行使他的權力了。宋朝皇帝的孝服,實行以日易月的規定,實際只有二十七日,到四月三日結束。在此之前,單日聽政。司馬光抵達開封的第二天正好是聽政日,皇帝與太皇太后垂簾與百官朝會。 司馬光出席了朝會儀式。

正是這場朝會前後所發生的插曲引發了司馬光內心的不安。

洛陽閑散,他已經十五年沒有出席如此隆重的典禮了。天剛蒙蒙亮,司馬光就穿戴整齊,騎馬前往宮城。在待漏院前面,他下了馬,整理好衣冠,望著晨光熹微中巍峨的宮殿,忽然感到一陣陣的迷離恍惚。歸來殿宇皆依舊,周圍卻沒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正在這時,有年輕的官員過來,恭敬地行禮,大聲問候他。這問候引起了宮殿衛士的注意,由於還在站崗,他們不能擅離職守,可是遠遠的,他們也向司馬光斂手為禮,躬身致敬。後排的衛士出現了短暫的騷動,司馬光聽見衛士中有人用興奮的聲音低聲吶喊:「這就是司馬相公!」

「相公」是宋朝人對宰相或者前任宰相的尊稱。「司馬相公」的稱呼,讓司馬光感到了一絲不安。他司馬光何曾做過相公呢?神宗皇帝曾經允諾他的最高官職是樞密副使,但是被他拒絕了—高官厚祿非所願,吾道不行皆可捐。「過稱」不祥,衛士們稱呼他「司馬相公」,是尊重愛戴;反對派卻未必這樣看。新舊交替之際,正如眼下這乍暖還寒時節的天氣,是最容易引發不適的。對於衛士的興奮喜悅,司馬光唯有報之以鎮靜安閑。

讓司馬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朝會結束,在返回住所的路上,開封的大街兩旁,竟然聚集了成千上萬的百姓,他們迎著司馬光的馬頭,跪倒塵埃,口中高呼:「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您不要回洛陽了,留下來輔佐皇帝,給老百姓尋一條活路吧!人越聚越多,起初噪雜不齊的呼喊聲,也逐漸變得越來越整齊,就像是有人在指揮一樣,伴隨著呼喊聲的,還有哭泣聲。作為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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