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6、遺表真情獻大忠

特殊的《遺表》

臣子獻給皇帝的遺書,叫做《遺表》。大臣高官,將死之際,由親友代筆,向皇帝表達忠誠,為家族謀取最後的特權,「欲乞一恩例,沾及寒族」, 比如說:「我為陛下工作三十年,一個兒子都沒安排下。我們家老大今年三十八,考進士沒考上,祈求陛下開恩,給他安排個文官做做。」 宋朝恩待高官,有份上表的,多半照準。皇恩浩蕩,泛濫成災,「老婆娘家人、外孫子都能沾染恩澤,甚至家裡的門客、僕人也能撈個官兒做」。 遺表獻忠,當然不能說是假意;祈求特權,卻毫無疑問是真情。但不是每一份遺表都流於俗套。

在司馬光的文集中,就保留著一份特殊的《遺表》。它不是旁人代筆,每一個字都是司馬光自己寫、自己謄抄的。全文很長,卻沒有一個字提到家人。更為特殊的是,這封遺表的寫作時間是元豐五年(1082),而這時候,距離司馬光離世還有四年。那麼,司馬光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寫作這樣一份特殊的遺表?這封遺表究竟寫了些什麼?它又是否抵達了神宗皇帝的視聽?元豐五年,在司馬光的生命中,究竟是怎樣的一段特殊時光?

耆英歡會苦中樂

不知各位是否還記得,司馬光給自己定的規矩,《資治通鑒》的定稿工作,每三天要看一卷,如果有事耽擱,一定要補課。從元豐四年(1081)秋到元豐五年正月,司馬光肯定沒少了補課,他實在是太忙了,忙著赴宴,忙著喝酒吟詩,忙著玩兒。

跟他一起玩兒的,是一群七十朝上的白鬍子老頭兒,一共十一人。領頭的是洛陽留守、前任宰相文彥博,七十七歲;最年長的是退休在家的前任宰相富弼,七十九歲;剩下的也都是退休高官。整個洛陽都在讚歎,這幫老頭兒太會玩兒了。他們輪流坐莊,互相宴請,把洛陽的名園古剎遊了個遍。幾位老人家都是頭髮鬍子雪白,衣著儒雅,氣度非凡,看上去就像是天上神仙。而花前席間按管調弦、輕歌曼舞的家妓,面容清麗,歌喉婉轉,跟勾欄瓦肆里賣唱的相比,更多一分典雅脫俗。每當老人家們從街市上經過,都會引來大批圍觀群眾。一次活動結束,洛陽人又在盼著下一次。

這群老人家的聚會,洛陽人給起了個名兒,叫做「耆英會」—老年英傑的聚會。「耆英會」與唐代白居易晚年的「九老會」遙相呼應,成為洛陽古城新的人文景觀。文彥博決定把「耆英會」佳話定格、傳揚。他請來福建畫家鄭奐,在資聖院佛寺新落成的耆英堂牆上畫了一幅大畫。鄭奐是一位寫生的高手,畫面上十三位老人家面貌神態栩栩如生,離近了彷彿能聽到老人家喘氣時吹動鬍子的聲音。且慢,十二個人聚會,怎麼畫出來是十三個呢?這第十三個人,是當過副宰相的王拱辰(1012~1085)。王拱辰家在洛陽,可是這會兒正在河北工作,他人在河北,聽說了「耆英會」的事情,羨慕得心癢,寫信給文彥博說:「照年齡、地位,我絕不在與會諸公之下,只是因為工作關係沒辦法參加,心裡很遺憾。(如今畫像,)求您把我也列上吧,千萬別再落下我。」於是,十二人參加的聚會到了畫面上就成了十三個。畫面是虛假的,卻也是真實的。洛陽這幫老頭兒,跟司馬光一樣,都是被王安石排斥,從開封放逐出來的。開封的是當權派,洛陽的是反對派,是靠邊站的隊伍。王拱辰主動要求位列其中,看上去是湊熱鬧,其實是政治表態—他人雖然還在政府里,但心卻站在王安石的對立面。

說到底,洛陽耆英會就是失意政治家的苦中作樂。對於現行政策,他們極力反對,卻無從置喙。他們所能做的,只能閉目塞聽,把這富貴的、安閑的日子過得張揚活潑、花團錦簇。然而,誰又是孤島,可以隔離出現實?!更何況他們都是以修齊治平為己任的士大夫,是有理想、有能力、有經驗的高級官員!當然,如果什麼都做不了,也不妨把生活過得高雅快樂。

元豐五年(1082)正月初十,司馬光奉文彥博之命,寫了《洛陽耆英會序》,記錄聚會的盛況和壁畫產生的緣由。那個時候,他是忙碌的,也是快樂的。

喪偶中風惹離憂

然而,人生苦短,歡樂的時光是多麼稀少!二十天之後,司馬光便遭遇了他晚年最沉重的打擊—相伴了四十四年的張夫人溘然離世,得年六十歲。司馬光與張夫人,少年結縭,那時候司馬光二十歲,剛剛金榜題名,張夫人十六歲,恰是青春年少。兩人相伴四十四年,一朝撒手,便成永別!張夫人性情柔和,敦厚樸實,司馬光就沒見她發過一次大脾氣。司馬光生活作風簡樸,張夫人夫唱婦隨,從不亂花錢,可是接濟親戚朋友,一絲也沒含糊過。司馬光還記得,年輕時家裡遭過一次賊,當時他在國子監工作,俸祿低,本來就沒什麼值錢東西,賊捲走的不過是幾件衣裳,可是這也把司馬光愁壞了。沒有衣裳,怎麼出門,怎麼見人啊?司馬光正在牢騷愁悶,張夫人輕輕拍了他一下,說:「人平安就好,財物肯定會再有的。」到如今,張夫人仙去,她當時的笑容,當時的神態,在司馬光的眼前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活!這讓司馬光感到恍惚,他想,張夫人可能就在卧室里,可是,卧室是空的,布滿灰塵的銅鏡告訴他,他早已不再是那頭戴宮花的少年,他的新娘也真的不在了。

兩個月之後,司馬光將張夫人安葬在涑水老家的司馬氏家族墓地。這裡安息著司馬家的列祖列宗,包括司馬光的父親母親,司馬光曾經在此守喪五年,他死後也將回到這裡,回到父母和夫人的身邊。儒家講究的是節制,喜悅要有喜悅的分寸,哀傷要有哀傷的尺度。安葬張夫人之後,司馬光回到洛陽,表面上看情緒逐漸平靜下來,身體卻是每況愈下。入秋之後的一個早晨,家人發現,一向勤奮的司馬光竟然未能按時起床。僕人喊了兩聲,沒有回應,只好去請司馬光的獨子司馬康。在司馬康的呼喚和扶持之下,司馬光醒了,能起床,能走,但是開始出現輕度口吃的狀況。如同那個時代的很多讀書人一樣,司馬光略通醫理,他心裡明白,自己這恐怕是中風的癥候,倘若再度發病,只怕就過去了。夫人走了,自己的日子怕是也不多了。

死亡,司馬光是不怕的。他放心不下的是國家。一種生命行將逝去的緊迫感抓住了司馬光的心,他想要趁著還有一口氣,把心中所想告訴皇帝—大宋朝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想到這裡,司馬光披衣下床,鋪開了紙,拿起了筆,開始寫作《遺表》:

臣光上言:臣世受國恩,常思補報,只是生性愚鈍,見識粗陋,不合陛下的心意。因此這麼多年來,閑居閉嘴,不敢再說什麼。如今我身染重病,日漸衰弱,行將就木。這才膽敢把我的一腔忠懇,奉獻給陛下。希望陛下知道我對朝廷沒有任何要求,然而我的心卻一時一刻也不曾忘記國家。

遺表真情誰能解

《遺表》是大宋純臣司馬光對皇帝的臨終告白。

在司馬光的眼裡,宋朝國家已經是岌岌可危。皇帝信任、倚重王安石,而王安石作風剛愎,「足己自是,以為從古到今,沒人比得上自己。別人贊同便歡喜,有不同意見就暴怒。喜歡的人幾年之內平步青雲,惱怒的人排斥打擊,終身不用。到如今,從中央到地方,只要是實權職務要害部門,不是王安石的人是進不去的」。宋朝官場的寬容風氣雪融冰消,幾乎再也聽不到不同意見。青苗、免役、保甲一層又一層加重農民負擔,市易法弄得小商人紛紛破產。還有一幫奸詐之臣,教唆皇帝開邊,輕啟戰端,刻剝來的百姓膏脂化作武器資仗,白白丟棄在異域的土地上,數十萬大軍「無罪就死」,「暴骸於狂野」。

司馬光不明白,神宗如此聖明的一個皇帝,為什麼不學習古代的聖王,反而要效法秦始皇、漢武帝這樣的暴君,「縱然大軍能越過蔥嶺,橫絕大漠,又有什麼了不起?自古以來,皇帝喜歡用兵,導致百姓疲敝,不堪忍受揭竿而起,或者外國窺伺覬覦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形勢已經到這般田地,「宗廟社稷,危於累卵,可為寒心」,可是卻沒有一人敢開口說一句實話,皇帝陛下深居九重,天天聽到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話,還以為天下太平,沾沾自喜,這是比嚴峻的形勢更嚴峻、更可怕的事情。這樣下去,大宋王朝都不知道是怎麼亡的!

所有這些最深切的憂患,司馬光用最激烈的言辭,寫在了元豐五年(1082)的這通《遺表》里。「我希望陛下知道我對朝廷沒有任何要求,然而我的心卻一時一刻也不曾忘記國家」。陛下是陛下,朝廷是朝廷,國家是國家,這三個概念,在司馬光的文章里,區分是清清楚楚的。國家最大,它是天下萬民,是江山社稷。皇帝代表國家,朝廷治理國家。治理有好治理有惡治理,皇帝會迷失,會走錯路,會固執己見。大忠之臣要忠於的,是國家,而不是皇帝個人。願陛下改弦易轍,「使眾庶安農桑,士卒保首領,宗社永安,傳祚無窮,則臣沒勝於存,死榮於生,瞑目九泉,無所復恨矣!」唯有天下國家,才是司馬光念茲在茲的終極關懷!

這封《遺表》,司馬光親自謄寫,保存在卧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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