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5、書局風波

忍恥竊祿修通鑒

自從熙寧四年(1071)退歸洛陽,司馬光一住便是十五年。這十五年中,他最大的成就,便是編年體史學巨著《資治通鑒》。《資治通鑒》記載了1,362年的歷史,它的記事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宋朝建立的前一年(959),是宋朝人的古代史和近代史。直到今天,《資治通鑒》仍然是我們學習宋朝以前歷史的重要書籍。

在將近一千年以後,我們回望那個時代,大宋朝堂上下的明爭暗鬥、喧囂紛擾早已沉入深不見底的歲月之海,而《資治通鑒》靜靜地陳列在岸邊高台之上,傳遞著有關華夏過往的消息,享受著人類文明的禮敬。作為政治家的司馬光被遺忘、被臉譜化,作為《通鑒》作者的司馬光卻因歲月的打磨,散發出瑩潔的輝光。《通鑒》不朽,司馬光不朽。從這個意義上看,洛陽的閑居歲月倒像是老天的一種成全—對中國史學乃至華夏文明的成全,對司馬光的成全。然而,所有這些,都是後來人的印象,是淡化過程、省略細節之後的美好想像。《通鑒》的史學成就,就像是擺在人們眼前的一顆珍珠、一枚琥珀,真實美好;然而,過程之中的痛苦、死亡、掙扎與忍耐都隱藏不見。關於司馬光,關於《資治通鑒》,有一些細節是不應當被遺忘的。

書局的「特權」

所有的歷史學家都同意,《通鑒》之所以能成書,除司馬光個人的努力之外,還得益於兩點:第一,是三位出色的助手,劉攽(1023~1089)、劉恕(1032~1078)、范祖禹(1041~1098)。第二,是皇帝—朝廷的支持。英宗特批,成立以司馬光為主導的專門機構—書局,這個機構的唯一任務就是編修《資治通鑒》。英宗給了司馬光兩項特權和兩項特殊待遇:特權之一是自主選擇修史助手和工作人員,所有書局工作人員由朝廷提供俸祿待遇,連續計算工齡;特權之二是允許借閱宮廷圖書館龍圖、天章二閣和國家圖書館三館秘閣的藏書。特殊待遇之一是「賜以御書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 這就等於是從皇帝的私房錢里撥款贊助修史;特殊待遇之二是「以內臣為承受」,英宗安排了一名宦官在書局服務,以便溝通—宦官是能夠進入宮中走動的,由此來確保皇帝對《資治通鑒》編修工作的直接關懷。書局的所有這些特權,神宗即位之後都保留了下來,神宗還為《資治通鑒》欽賜了書名,作了序。熙寧三年(1070)司馬光離開中央、外放永興軍,熙寧四年(1071)離開永興軍回洛陽「靠邊站」,書局卻一直保留在開封。

為一個人、一部書專設機構,賦予種種特權,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不曾有過的。自有皇帝以來,還沒有哪一個皇帝的恩典用在了如此正當崇高的文化事業上!這就是宋朝之所以是宋朝的原因!

熙寧五、六年間(1072~1073),書局和司馬光經歷了嚴重的考驗。有人開始散布謠言:「司馬光這部書修了七八年了吧,為什麼還修不完?很明顯啊,書局的人貪圖官府的筆墨絹帛,還有皇帝御賜的水果點心和賞錢啊!」書局的特權是先皇御賜、今上恩準的,竟然敢有人挑戰?他們當然不敢挑戰先皇和今上,這些勢利小人、投機分子,從司馬光的外放與賦閑中嗅到了特殊的味道,他們斷定,司馬光在政治上已經被神宗拋棄,那麼既然《資治通鑒》是司馬光的項目,就必須予以打擊—落井下石正是小人的專長。怎樣打擊司馬光?就是要利用司馬光在道德上的潔癖,讓他主動放棄書局,切斷他和皇帝之間最後的直接聯繫。

司馬光是個太過方正的人,履歷簡單,乾乾淨淨,就像是正午陽光普照的大地,找不到一絲陰影。貪圖筆墨絹帛、果餌金錢,事情不大,然而對於一向以清貧自詡、自律甚嚴的司馬光來說,卻已構成重大打擊。司馬光會不會主動提出解散書局,放棄皇帝和朝廷的支持?

司馬光還沒有做出反應,范祖禹卻沉不住氣了。

范祖禹是誰?范鎮的侄孫,司馬光最親密的助手。他嘉祐八年(1063)中進士,那一年的考官正是司馬光和范鎮。這一層師生之誼加上司馬光與范鎮之間的深厚友誼,讓司馬光格外看重這個年輕後生。而范祖禹對史學又有著特別的愛好。熙寧三年(1070),就在司馬光離京外放知永興軍前夕,范祖禹入書局,追隨司馬光修《資治通鑒》。從那時起,范祖禹就一直守在開封的書局。本來司馬光離開首都,書局失去領袖,日子就不好過。如今勢利小人又造謠誣衊,把髒水潑到了司馬光和書局頭上,這讓范祖禹感到憤懣委屈。一怒之下,他給司馬光寫信,建議「廢局,以書付光令自修」, 解散書局,不要朝廷的經濟支持,依靠自己的力量修書。而范祖禹本人情願放棄官員身份,追隨司馬光,獻身於修史這一偉大事業!

宋朝優待士大夫,不殺大臣不殺言官,對於像司馬光、范祖禹這樣早年科舉成功、又得師友提攜的士大夫來說,生理上的饑寒疲痛基本與他們無關,他們人生最大的苦難來自心理上的挫敗屈辱,而克服這一點,需要時間的打磨和個人的開悟。這一年,范祖禹三十三歲。這樣的激憤之語,的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可以有、也應該有的。三十三歲不能忍的是委屈,不能放下的是面子尊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也就是知道了上天授予自己的使命。 司馬光已經五十五歲,早過了知命之年。為了使命,又有什麼委屈不可忍,什麼面子放不下?

司馬光的生命和《資治通鑒》早已融為一體。他曾經因此辭任更加有實權的差使。 他奉命出使河北,視察黃河水患,知道「為臣豈得辭王事」,努力完成本職工作,然而內心深處卻還想「只向金鑾坐讀書」。 甚至神宗想要給他一個「史館修撰」的美職,他也拒絕了,理由就是「正在編修《資治通鑒》,萬一朝廷要修國史,那我就難以兩處供職了」。

完成《資治通鑒》是司馬光的人生使命,而要想在有生之年完成《資治通鑒》,就必須依靠皇帝的支持、朝廷的力量。「私家無書籍、纂吏(抄寫員)」,1,362年的歷史,需要調動的史料浩如煙海,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個人可以應付的,哪怕這個人是司馬光。司馬光給范祖禹回信,明確告訴他:「今若付光自修,必終身不能就業。」為了《資治通鑒》,保留書局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是的,要完成《資治通鑒》,就必須保留書局、依靠朝廷,而要依靠朝廷,就必須忍受誹謗所帶來的屈辱。可是,這又算得了什麼?司馬光對范祖禹說:「如今我不得已保留的,又何止一個書局?我這西京留司御史台、提舉嵩山崇福宮的閑職,都是對時代一點用處也沒有的空頭帽子,朝廷因為找不到我什麼罪名,沒打算直接把我放回老家去種地,拿出這一點微薄的俸祿來養著我,這不是不得已的殘留又是什麼?」我親愛的小朋友,你覺得我們拿著朝廷的俸祿卻好像什麼都沒幹,你感到恥辱了。可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的叔祖父、我的老同年范鎮一樣瀟洒,能夠直接退休。跟那些在第一線工作、直接奉行新法的官員相比,我們不用昧著良心殘害老百姓,也不用欺君罔上,這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在這個混濁的時代,做一個閑官,編修一部偉大的史書,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這叫做「避世金馬門」。

主動要求解散書局這樣的氣話,三十三歲的范祖禹會衝口而出,五十五歲的司馬光則想都不會想。對於小人的誣衊攻擊,司馬光已經習得了最聰明的對策,「不若靜以待之」,不申辯,不抗爭,絕不以任何方式撩撥對手。那麼,神宗究竟會做出怎樣的裁決?

最終,神宗保留了書局,並且允許書局遷往洛陽,去追隨司馬光。這一切,都要感謝那位擔任書局通訊員的宦官,他奉命暗查,結論是「初雖有此旨而未嘗請也」,也就是說,皇帝答應給書局御用筆墨絹帛和果餌金錢,但是司馬光並沒有領過。皇帝給的這項特殊待遇停留在口頭上。

書局風波,有驚無險,給司馬光猛敲了一記警鐘,政治上不得志,是可能會影響到修史事業的。從此之後,他「嚴課程,省人事,促修成書」,加快了修書的進度。

《資治通鑒》成書

元豐七年(1084)十二月,《資治通鑒》正式完成,進獻給神宗。它的最後定稿,正文294卷,目錄30卷,《考異》30卷,共計354卷。囊括了1,362年盛衰的皇皇巨著終於成書。此時,距離英宗皇帝下詔開設書局,已經過去了十九年。司馬光捫心自問,「臣之精力,盡於此書」。 對於英宗皇帝的眷遇,神宗皇帝的庇佑,他問心無愧。

一部史書為什麼修了這樣久?最簡單的回答,兩個字就夠了—認真!司馬光要求助手儘可能搜集所有的資料,「遍閱舊史,旁采小說」,然後編輯草稿,起草的原則是「寧失於繁,毋失於簡」,不怕繁瑣,就怕漏落。司馬光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是斟酌刪減,把草稿上無關宏旨的內容刪去,讓歷史敘述呈現出清晰的脈絡。《資治通鑒》的每一卷、每一行、每一個字都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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