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3、獨樂園中獅子吼

無奈獨樂樂

隨著時間的流逝,司馬光好像真的忘記了天下國家、政壇紛爭,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優哉游哉,自得其樂。他研究古典「投壺」遊戲,親自製定遊戲規則,寫文章論述遊戲與個人修養之間的關係。 他跟老朋友范鎮書信往還,繼續多年以前開始的禮樂討論,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回到洛陽兩年之後,熙寧六年(1073),司馬光又在尊賢坊北面買下二十畝地,親自設計、督造了一座小巧精緻的花園別墅,取名為「獨樂園」。獨樂園中,既有「讀書堂」以供騁思萬卷,神交千古;又有「弄水軒」「釣魚庵」可供「投竿取魚」;復有「種竹齋」「澆花亭」,可以蒔藥草、灌名花、聽竹賞雨;甚至還有一座高高的「見山台」,可以憑欄縱目、遠眺群山。簡直就是一處自給自足的桃花源。「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 遠遠望去,獨樂園中的司馬光,清閑自在恍若神仙。

「獨樂」一詞,出自《孟子·梁惠王下》。然而孟子的原意,卻是反對獨樂的:「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與少樂樂,不如與眾樂樂!」「迂叟啊,你這迂腐的老頭,為什麼要獨樂呢?」司馬光自問自答說:「自樂恐不足,安能及人?」何況我這老頭所樂的,「淺薄簡陋粗野,皆世之所棄也。」即使捧著送去給人,人都不要,我又怎能勉強他們呢?若真的有人肯來與我同享此樂,我必定拜他兩拜,把我的快樂捧著獻給他,又怎敢獨享呢? 《孟子》又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司馬光的獨樂,是「兼濟天下」的理想破滅之後的「退而求其次」,在無奈的窮途里保持著積極的態度,退到最後,還有自己,然而也只剩下自己。

在洛陽,除了《資治通鑒》這部大書,司馬光還編著了一部小書—《書儀》。《書儀》的內容是對各種禮的儀式規定,包括公私文書和家信的格式,冠禮、婚禮以及與喪葬祭祀禮有關的儀式。 《書儀》篇幅不大,內容瑣細,在司馬光的思想體系當中,卻有著重要意義。文書家信是社會交往的書面表達方式,它既是人與人之間社會關係的體現,又是構建和維繫社會關係的工具。冠禮即成年禮,是男性獲得完全社會人身份的開始。婚禮通過一對男女的結合把兩個家族聯結在一起,構成更為廣闊的社會網路。喪葬祭祀之禮連接生者與死者、現在與過去,慎終追遠,讓個人與家族獲得了超越死亡、生生不息的意義。禮的核心是關係、等級和秩序,而儀式則是禮的外在表現形式。離開了儀式,禮就變成了空中樓閣,秩序亦將陷入混沌。而對秩序的尊重,是司馬光思想的核心。司馬光從來都不是一個食古不化的人,他所制定的各類儀式,皆斟酌古今,既力求與儒家經典相合,又能做到因時制宜、實用簡樸。朱熹就認為司馬光的「祭儀」「大概本《儀禮》而參以今之所可行者……是七分好」。

儒家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修身齊家」始,以「治國平天下」終。司馬光二十歲中進士,五十三歲退歸洛陽,這三十三年中,他人生的主要目標是輔助皇帝「治國平天下」。退歸洛陽之後,「治國平天下」之理想已不能伸張,於是便退回來,退回到個人和家族。他所要「修」的,不止自身;所要「齊」的,不止自家;他希望影響社會,為宋王朝做「修身齊家」的建設。進則能治國平天下,退則能傳播文化、發展思想,教化鄉里。蘇軾高度讚揚了司馬光對民間社會的積極影響,他說司馬光「退居洛陽,往來(故鄉)陝州,陝州、洛陽之間的人都被他的道德感化,師法他的學問,效法他的簡樸」。 不能出而「治國平天下」則退而「修身齊家」,廟堂不可居則歸鄉行教化—到南宋,朱熹和他的同道與追隨者又走上了同樣的道路,當然,他們人數更眾,成就也更大。

只是,這哪裡是司馬光真正想要的生活?

忽作獅子吼

熙寧七年(1074)四月,在「以衰疾求閑官,不敢復預國家之議」整整四年之後,司馬光再度上疏神宗,直指朝政缺失,對神宗和王安石的施政進行了激烈的批評。對於王安石當政六年以來的局面,司馬光毫不客氣地這樣總結說:「六年之間,百度紛擾,士農工商四民失業,人民怨憤之聲,讓人不忍聞聽;自然災害之烈,古今罕有其比。」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司馬光認為,正是王安石的獨裁作風:

好人同己,惡人異己。……獨任己意,惡人攻難。只要是跟他意見一致的,破格也要提拔;誰敢發表不同意見,災禍羞辱隨之而來。人之常情,誰願拋棄福祉自取禍患,撇開榮耀甘就屈辱?於是天下急於富貴的官員紛紛來依附他,競相勸說陛下增加對他的信任,聽他的話,用嚴刑峻罰來杜絕異論。像這樣的人,高官美差,唾手立得。幾年下來,中央和地方掌握實權的職位上,就都是這一類人了。……

台諫官是天子耳目,其功能是規正朝政缺失,糾察大臣專權妄為,本應由陛下親自選擇,現在也交給宰相來選人了。而那宰相專門任用他的所親所愛,對他稍有違背,就加以貶斥驅逐,來警告後來人,其目的就是要找出最能阿諛諂媚的人來,為他所用。這樣一來,政事的錯誤差失,群臣的奸詐,下民的疾苦,遠方的冤屈,陛下還能從哪裡聽到看到呢?

派到地方巡視調查新法實施利害的使者,也是他所親所愛的人,都事先秉承了他的意旨,憑藉他的氣勢,來逼迫州縣官員。他們掌握著州縣官員的評價,而這評價可以決定州縣官員的升沉。那些州縣官員,對他們奉迎順承都還來不及,哪還有工夫討論新法實施利害、跟他對著干呢?所以,使者回來報告,一定是說州縣兩級都認為新法利民利國,可以行之久遠。陛下只看見他們交上來的報告粲然可觀,就認為新法已臻至善,眾人交口稱讚,又怎麼可能知道他們在外地的所作所為呢?

……(各級官員)不立即奉行新法,馬上停職、換人。還有因為對新法不熟悉而誤有違犯的,也會遭到停職處分,甚至遇到大赦也不予赦免。……如此一來,州縣官員只好奉行文書,以求免於獲罪遭罰,不再留心民間疾苦。

(為了封住批評者的口)又偷偷派出邏卒,到市場上去,到道路上去,偷聽人們的閑談,遇有謗議新法的,立即抓起來行刑。街頭掛出了榜文,懸立賞格,鼓勵告發誹謗朝政的人。

這就是司馬光看到的,在王安石治下的朝廷國家的景象,重壓之下,官僚群體萬馬齊喑,皇帝被蒙蔽,新政快速有效地推行,而它是否利民,卻變得無關緊要。

司馬光指出,想要走出當前困境,就必須從作風和政策兩方面出發。一方面,必須改變政治作風,開放批評,打通信息渠道,以便了解和掌握真實情況。司馬光給神宗講了一個故事:春秋時期,子產在鄭國執政,鄭人聚集在鄉校里議論紛紛,有人請求拆毀鄉校。子產說:「為什麼呢?……他們贊成的,我就繼續推行;他們反對的,我就加以修改。鄉校是我的老師啊,為什麼要拆毀它呢?我聽說用忠誠善行來減少抱怨,沒聽過利用威權來堵塞抱怨。威權之下,難道不是能立刻終止抱怨嗎?但這就像是防洪,大規模決口,傷人必多,來不及挽救;不如先開小口疏導洪流。對待議論,與其拆毀鄉校,不如把我們聽到的當做藥石。」「子產不毀鄉校」的故事,四年前,司馬光曾經在信里給王安石講過,王安石沒有聽他的。 那麼,這一次,神宗會聽他的嗎?

另一方面,在政策層面,應當廢除一切新法。司馬光認為,王安石所推行的青苗、免役、市易、保甲、水利諸法,皆屬「朝之闕政」,必須予以糾正,全盤廢除。司馬光還鼓勵神宗「收威福之柄,悉從己出」,收回對王安石的信任,親自主持政務,親自選任台諫官,恢複批評糾錯機制。

熙寧七年四月的這道奏疏,如金剛怒目,振聾發聵。閑居四年,已經安享獨樂之樂的司馬光,為什麼會在此時忽然做此獅吼?

神宗的「求言詔」

作為皇帝的忠臣,君臣秩序的忠實擁護者,司馬光早就明白一切榮耀歸於皇帝的道理,如果皇帝不支持,臣子就什麼也做不成。所以,當皇帝倒向王安石,一切皆不可為時,司馬光只能選擇放棄,退出政壇。在司馬光的思想圖景中,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能夠讓司馬光再度奮發、積極進言的,必然是神宗態度的轉變。

熙寧七年(1074)三月二十八日,神宗頒布了一則充滿悔疚的求言詔書:

朕道德修為不足,昧於致治,導致國家治理失衡,干犯陰陽和諧。去冬今春,旱災肆虐,受災區域廣大。朕已下詔減撤日常菜品,避開正殿,希望以此承擔罪責、消除災變。可是時間過去這麼久,還沒有得到老天的正面回應,老百姓嗷嗷待哺,奄奄一息。朕夜半驚醒,恐懼不安,可是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詔書所遵循的邏輯,是早已被現代人所遺棄的「天人感應」學說。持續的旱災代表著陰陽失和,而陰陽失和表明人間統治的失序,皇帝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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