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2、勇敢者的墓志銘

神宗的挫敗

熙寧四年(1071)的春夏,對於司馬光和宋神宗來說,都是一段艱難時光。

熙寧四年的正月初一, 身在長安的司馬光無心過年,他奮筆疾書,為民請命,「昧死」請求神宗愛惜民力,切勿輕啟戰端。按照宋朝禮制,大年初一應當是正旦大朝會的好日子。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神宗會在文德殿上接受百官朝賀。在司馬光的想像之中,這一刻,在開封,巍峨的文德殿上,必定是香煙繚繞,章服燦燦,歡呼陣陣,「萬歲」之聲響徹雲端。

司馬光斷然不會想到,開封的新年同樣寂靜凄寒,這一年的正旦慶典並未如期舉行。《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九載:「熙寧四年春正月丁亥朔,上不視朝。」《宋史·神宗本紀》的記載基本相同。正旦大朝會取消,是極不尋常的事情,通常只有在皇帝「不豫」時才會發生。神宗為什麼會取消這一年一度的新年慶典?《續資治通鑒長編》和《宋史》都沒有說明。根據此前此後的情況推測,神宗做出這項決定,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陝西、河北的旱情繼續惡化,神宗要用行動對上天表示敬畏;第二,神宗的西北拓邊計畫遇挫,他心中忐忑。

神宗撇開王安石、親自主導的西北拓邊行動遭遇了嚴重挫敗。熙寧三年夏,宋和西夏在邊境地區互相試探,軍事摩擦不斷,互有勝負。宋軍曾經連破西夏五個邊寨,讓神宗很是興奮,下詔褒獎了指揮這場軍事行動的慶州知州李復圭。但是沒過多久,西夏國主李秉常便親帥大軍,包圍了宋軍的橋頭堡大順城,夏軍前鋒進犯榆林,距離慶州城只有四十里,震驚了整個陝西。九天之後,夏軍退去。李復圭受到了降級降職的處分。 這小小的挫敗並未讓神宗灰心,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韓絳的身上—熙寧三年八月,韓絳以副宰相的身份受命出征,擔任陝西宣撫使;十一月,神宗改命韓絳為陝西、河東宣撫使,乾脆將與西夏接壤的兩個路的邊防大權全數賦予韓絳; 熙寧四年正月,神宗又派人把誥敕送到陝西前線,「即軍中」拜韓絳為宰相,排名且在王安石之上。

然而即便如此,神宗的心中還是不安的。二月十六日,他發布詔書,調低了陝西邊防策略的基調:

詔河東、陝西諸路經略安撫、轉運、鈐轄司:近來守邊將吏,有人貪功生事,妄起釁端,以開邊隙。(相關人等)雖已經審查,降職責罰,恐怕還不能充分展現朝廷鎮撫四夷的意思,因此必須特行戒諭。夏國有錯,已不許其朝貢。命令逐路帥臣,自今日起,遵守約束,務求安靜,監察約束緣邊將吏,切勿主動挑釁,引發邊境衝突。如稍有違,當行誅責。

事實證明,神宗的不安是有道理的。二月十六日詔書尚未抵達前線,十八日,西夏人便組織反擊,攻陷了撫寧堡。宋朝新近從西夏奪取的土地、修築的堡寨盡數丟失,更白白損失了一千多大好兒郎。三月,西北戰區主帥韓絳「坐興師敗衂罷」,遭到貶官處分,調任鄧州知州。 皇帝總是正確的,韓絳承擔了貿然「興師」的罪名。

危辱時代

好抖機靈的開封政治觀察家在私底下不厚道地笑了:「韓絳吃了敗仗,皇帝的心氣兒短了,這下王安石更得意了!」聽的人先是一愣,定神想想,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這話應當怎麼講?

跟司馬光一樣,王安石反對貿然出兵攻打西夏;跟司馬光不一樣的是,王安石並不反對出兵本身,他所反對的是缺乏戰略眼光、沒有準備的貿然出兵。同神宗相比,王安石在領土方面的心胸更遠大,想法更紮實穩妥,他主張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第一步籠絡征服西夏周邊的小部族,第二步對付西夏,第三步對付契丹,最終恢複漢唐舊疆。而實現這樣一個大戰略,必須建設強大的軍隊,建立雄厚的財政基礎。如何建立雄厚的財政基礎?那便是行青苗、免役、市易諸項新法。新法行而國家富,國家富而後可強兵,富國強兵而後可以對外。王安石的藍圖,神宗基本接受,可是他又按捺不住建功立業的急迫,所以才會拋開王安石,派出韓絳宣撫陝西,自己坐鎮開封,主導開邊。神宗的這點兒小心思,王安石了如指掌,知道拂逆不得,所以事先並未著力反對用兵—他甚至還表示願意親自上前線,以示姿態。如今韓絳開邊受挫,正好讓神宗吃一塹長一智,自己老老實實地回到王安石的路線上來。

這番推演,聽起來有欠厚道,可是仔細咂摸,也確實有幾分道理。

開邊受挫之後的宋神宗開始接受王安石的主張,把內政暫時放到了第一位,加大了排斥、打擊異己分子的力度,力圖掃清新法推行路上的所有障礙。二月,朝廷下旨處分阻撓青苗法的官員;三月,又派出使者巡行各地,糾察奉行新法不力的情況。 凡遭遇調查的,多難逃處分。比司馬光資格更老的前任宰相富弼,就因為拒不推行青苗法遭到了貶官處分,而在此之前,富弼已經獲得神宗恩准,回洛陽家中養病。 王安石的醉翁之意顯然不在富弼,而在於一切反對派。第二年(1072)正月,京城開始設置「邏卒」,「察謗議時政者收罪之」。 後來,王安禮做開封知府的時候,「邏者連得匿名書,告人不軌,所涉百餘家」。神宗下令開封府「亟治之」。王安禮頂住壓力找到了誣告之人,「即梟其首於市,不逮一人」。 王安禮之所以敢如此、能如此,顯然因為他是王安石的弟弟,擁有神宗毋庸置疑的信任—換一個人做開封知府,可能就血流成河了。開封變成了一個不能隨便說話的城市。那些自以為置身事外、洞若觀火的政治觀察家,也都閉緊了嘴巴,哪怕在自己家裡—隔牆有耳,言者獲罪。

一個「危辱」時代已經降臨,大宋政壇,寒意漸深。「危辱」二字,出自司馬光的詩《初到洛中書懷》:

三十餘年西復東,勞生薄宦等飛蓬。所存舊業惟清白,不負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煩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太平觸處農桑滿,贏取閭閻鶴髮翁。

「未逢危辱」,是隱晦的說法。「危辱」在司馬光身後已經影隨多時。離開永興之前,二月份,陝西轉運司接到中央命令,調查司馬光治下的永興軍官吏執行農田水利法不利的問題,一經核實,嚴加懲處。 司馬光走後,八月間,中央調查組空降陝西,「體量陝西差役新法及民間利害」。 矛頭所向,仍然是司馬光。司馬光雖然遭受調查,卻並未受到進一步處分,所以,如果跟富弼相比,也可以說是「未逢危辱」。

勇敢者的墓志銘

洛陽,這個距離開封並不遙遠的地方,正在成為一個危辱孑余聚集的城市,「士大夫位卿監,以清德早退者十餘人,好學樂善有行義者幾二十人」。 司馬光的前輩富弼、同輩呂誨都已經先期回到洛陽。這裡還有著名的處士邵雍(1011~1077)。想要找人談談學問,再沒有比洛陽更好的地方。如果你忘記開封,忘記天下國家,那麼,洛陽就是天堂。可是這世上哪有天堂?天下、國家又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司馬光去世之後,蘇軾為司馬光作行狀,說他退歸洛陽,「自是絕口不論事」,「事」者,國家事,天下事,事關神宗的朝廷、王安石的政府。是的,他不再給皇帝上疏,也不再給王安石寫信。然而,在某些私人性質的文字里,國家事、天下事還是會忍不住跳出來,讓我們看見司馬光的真心。

這些私人性質的文字,便是墓志銘。墓志銘為死者而作,記錄死者生平,表彰死者德業,同時承載著生者的思想與情感。墓志銘的作者,通常是死者的親人朋友。因此,於作者而言,寫作墓志銘本身就是一場悲傷的告別。熙寧四年一年之中,司馬光竟然不得不接連作了兩篇墓志銘!

一篇是給他的岳父張存。老人家已經八十八歲了,退休之後在老家冀州頤養天年。皇帝恩寵,把張存的獨子保孫安排在冀州做官。保孫孝順,把老人家的生活照顧得妥妥帖帖,三個女兒女婿又時常派人送信來問寒問暖,張存這一輩子,真可以說是沒什麼可遺憾的。司馬光對岳父的感情是超出一般翁婿的,想當初,司馬光才十六歲,張存一見之下,就主動提出把女兒嫁給他,那份知遇之恩,司馬光沒齒難忘。他恨只恨自己還掛著西京御史台的閑職,不能親往河北為岳父送葬。這篇墓志銘,司馬光寫得情真意切,他敘述張存早年的功業、晚年的幸福、為人之忠孝篤厚、看人的眼光之準確,字字句句,皆見真情。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篇私人文字、感情之作,可是細讀之下,還是會發現家國情懷的流露。司馬光記述了這樣一個細節:

(張存)臨終前一日,呼門生問西邊用兵今何如,朝廷法令無復變更否。

張存過世前一日,距離開封得到撫寧堡陷落的消息已經過去了五天,而張存尚未得知。 在司馬光的筆下,張存至死都在憂心國家,不放心西北用兵與新法,而這也是司馬光所擔心的。

如果說《張存墓志銘》中的憂國之情還只是不經意間的流露,那麼,《呂誨墓志銘》則簡直就是一篇檄文,一篇討伐王安石的檄文!

呂誨是誰?最早站出來預言王安石終將誤國,「以之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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