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20、青苗法紅線

韓絳宣撫陝西

曾公亮曾經感嘆說:「上(神宗)與安石如一人。」 其實,這種「如一人」的狀態,只是外人的觀感。神宗與王安石終歸還是兩個人,而且這兩個人幾乎是同樣的自信滿滿,只不過由於年齡的差距,神宗還在成長期,而王安石已經長成。所以,在現階段,王安石像導師,是思想與經驗的提供者;神宗像學生,接受王安石的思路,跟隨王安石的引導。然而,他們畢竟份屬君臣。一旦神宗長成,兩人的關係必將發生微妙的逆轉。即使是在現階段,倘若仔細品味,神宗與王安石的差別也是相當明顯的。比如說,作為國家命運的主導者,這兩個人對於目前階段宋朝國家首要問題的看法就並不一致。

神宗最關心的是邊疆問題,他想要開疆拓土。熙寧三年(1070)八月,陝西傳來警報,西夏人「傾國入寇」,「兵多者號三十萬,少者二十萬」,對宋朝的大順城等邊寨不時進行長則六七日、短則一兩日的圍攻。 是可忍孰不可忍!「番邦小丑」膽敢挑釁,是危機,也是機會。參知政事韓絳主動請纓,要上前線,去陝西收拾西夏人,為國安邊。神宗大加讚賞,於九月八日任命韓絳為陝西路宣撫使,並賦予了他「便宜行事」的大權。 十五日,神宗在集英殿擺下大宴,親自為韓絳壯行。十七日,又下詔命令全體宰相、樞密使一起到韓絳府上送別。韓絳家外面的小巷子,連同臨近的三條大街都被宰相大臣的儀仗隊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小孩子爬滿了樹,鄰近幾家酒店、茶樓的二樓雅座賺足了錢,那叫一個風光體面!第二天,九月十八,韓絳在宣撫使衛隊的護衛下出征,鮮衣怒馬,旗幟燦燦,甲胄鮮明,騎在馬上的韓絳端的是威風堂堂、志得意滿。韓絳宣撫陝西,是帶著副宰相頭銜出去的。神宗的決心由此可見一斑,他盼著韓絳此去,旗開得勝,澆滅西夏人的囂張氣焰,甚至招降納叛、攻城略地,把宋朝的領土向西開拓。但是,對韓絳此行乃至宋朝國家對於西夏的戰略目標,神宗並沒有一個長遠規劃。所以,他給韓絳的指示是模糊的、籠統的,或者說是機會主義的—看情況,能前進多少就前進多少。

對於這一點,王安石不是沒有警覺,他提醒神宗,應當「先定計」,「須有定計」。對於宋夏兩個政權之間那些小部落,究竟該怎麼爭取,對於宋夏雙方爭奪的邊境城池,如何進取,都應當有一個通盤的計畫,不但要能「一舉取之」,而且還要守得住, 絕不能拿得下守不住,留下一個連年征戰的爛攤子。毫無疑問,在這個問題上,王安石比神宗看得遠,也更有戰略眼光。但是,他並沒有堅持說服神宗。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神宗決意由自己親自主導西北戰事,不打算讓王安石過多插手;二是王安石真正重視、視為當務之急的,不是西北問題。那麼,在王安石的日程表上,第一要務是什麼?

立綱紀,「一道德」,統一思想、統一作風!在王安石的心中,現階段宋朝國家的首要任務不是邊防,而是內政;不是陝西,而是朝廷;不是軍事,而是思想。神宗要跟王安石討論陝西邊境問題,王安石說:「邊事極易了,只是朝廷綱紀未立,人趣向未一,未可論邊事。」 「邊事」果真「易了」嗎?未必。但是在王安石心中,真正的當務之急,是統一宋朝統治階級內部思想,「一道德以變風俗」, 消滅「異論」。如何才能做到立綱紀、一道德?從皇帝做起,充分發揮皇權的權威性。王安石說:「『乾』卦所指示的,才是為君之道。非剛健純粹,不足以為『乾』。」 王安石還批評神宗說:「陛下明智,超越前世人主,只是剛健不足,未能一道德以變風俗,導致異論紛紛,不止不休。如果陛下能夠身體力行,每遇一事都用義理來決斷,那麼,時間長了,整個社會的風氣自然就會發生改變。」 王安石教導神宗要剛健,要決斷。當然,剛健的皇帝應當是和自己站在一邊的。對此,王安石毫不懷疑,就像他從不懷疑自己與道義同在一樣。

在內政問題上,青苗法已經成為一條紅線,成了流俗與正義的分界線。支持青苗法的得升遷,反對青苗法的遭貶黜!青苗法的這一妙用,說起來倒是神宗的「發現」。

韓絳宣撫陝西,這是神宗寄予了厚望的。宣撫司的人事權,神宗也下放給韓絳,韓絳看中了誰,基本上就可以調,報批中央即可。但是,韓絳想要用韓鐸擔任河東轉運使,調度軍需,卻遭到了王安石的反對。韓鐸現任提點河東路刑獄,就地提拔,本來是很便利的。神宗也覺得韓鐸可用,他還記得「韓鐸點檢城牆防禦器械非常仔細」。為什麼就不能用呢?王安石說:「朝廷派韓鐸去檢查,仔細是他的職責本分。可是這個人對待青苗法卻很不配合,現在正有人彈劾他,怎麼能又提拔呢?!」聽到這話,神宗很是不以為然,說:「看人應當看全面,『豈可專為常平一事黜陟人』?」「常平」指的就是青苗法,負責推行青苗法的使者稱為提舉常平官。

神宗本來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過多的深意在其中。沒想到王安石卻認了真,表情嚴肅地解釋說:「我只看到韓鐸處置常平事錯誤,應當降職,沒發現韓鐸做其他任何事情值得升遷。『陛下似未察臣用意』,我難道會因為自己建議設置常平法,就專門用常平法來升降官員嗎?常平法只是天下事的萬分之一,而且我用來輔佐陛下成就大業的,絕不是就只有建議設立常平法一項啊!『陛下似未察臣用意』啊!」

「陛下似未察臣用意」這句話,王安石說了兩遍,顯然是受到了傷害。王安石的情緒電波,神宗接收到了,後來專門道歉,向王安石表白說:「朕方以天下事倚卿,卿不得謂朕不知卿。」

雖然王安石不承認他「專以常平一事黜陟人」,但是,在司馬光的眼裡,青苗法卻真的成了一條決定官員升降去留的紅線。

鄧綰頌聖得好官

有一個名叫鄧綰(1028~1086)的寧州(在今甘肅)通判,給神宗上書說:「陛下得到了伊尹、姜尚一樣的好宰相,實行青苗法、免役法,百姓無不載歌載舞,歌頌聖上的恩澤。這是我在寧州看到的,看寧州一個州就可以知道一路的情況,看一個路就可以知道全國都是這樣。青苗法真是不世出的良法,願陛下堅守實行,不要被浮議所動搖。」鄧綰還給王安石寫了信和頌詩。王安石得書大喜,報告神宗,神宗也是喜出望外,下詔讓鄧綰火速進京。

鄧綰一路上都由朝廷的驛站接待。估摸著快到了,神宗又派出幾撥人馬到開封附近的驛站、城門守候,以便第一時間得到鄧綰的消息。鄧綰是頭一天傍晚到的開封,宮城已經關門下鑰,他進京的消息是從右掖門的小洞遞進宮的—神宗的迫切心情由此可以想見。

第二天一早,神宗立即召見鄧綰。接著,王安石又單獨接見,與鄧綰面談。王安石問鄧綰:「家屬一塊來了嗎?」鄧綰說沒有。王安石說:「為什麼不一塊兒來呢?你不會再回寧州任職了!」

可是,讓鄧綰沒想到的是,新任命發下來,竟然就是寧州知州,職位升了一級,地方卻還是老地方。怎麼會這樣?!王安石湊巧出差不在,這肯定是陳升之、馮京兩位宰相所為。

鄧綰憤憤不平,公然揚言:「急火火地召我來,竟然讓我回去知寧州?!我已經告訴王介甫了。」有人逗他:「你覺得你應該做什麼官呢?」鄧綰脫口而出:「怎麼著也得是個館職吧?」全場爆笑,當鄧綰是狂人。又有人火上澆油,說:「你不會是要當諫官吧?」鄧綰昂起頭,驕傲地回答:「正自可以為之!」

第二天,王安石回朝,果然推翻原判,鄧綰得了館職,進入宰相辦公廳工作,擔任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就因為上書讚美青苗法,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宰相屬官。這升天速度,堪比炮仗!羨慕的人有,動了活心思的人也有,更多的人還是不屑的。鄧綰自己也不是完全不自知。他是四川雙流人,頗有幾個同鄉在開封,然而他此番進京,如此志得意滿,卻沒去拜訪同鄉。知道同鄉們在背後對自己指指畫畫,鄧綰又昂起頭,打鼻子里哼出一聲來,道:「笑罵從汝笑罵,好官我須為之!」

范鎮勇決遭貶斥

有人因為歌頌青苗法得美官,也有人因為反對青苗法遭貶斥。早在青苗法實施之初,范鎮就曾經批評它是「盜跖之法」。 如今青苗法實施一年,河北、陝西、河南等地大旱,已經有老百姓拖兒帶女出來逃荒乞食,而青苗貸款仍然成功地增加了政府的財政收入,這不是搶劫是什麼?!

范鎮申請提前退休的奏札已經打了四次,神宗都不理會,既不理會他所說的問題,也不准他退休。范鎮思考再三,寫下了第五份奏札,這第五份奏札,他寫完之後反覆展讀,仔細斟酌,好幾次想要遞上去又縮回手來,然而最終還是遞上去了。而王安石讀罷,果然怒不可遏。這封報告里究竟寫了什麼?

第一,替蘇軾、孔文仲鳴不平。第二,說青苗法。前一部分倒也罷了,說青苗法的這一段,力透紙背,直指要害:「那些說青苗法有成效的,難道不是因為一年得了幾十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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