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9、去意決絕

臣必不敢留

熙寧三年(1070)八月八日,垂拱殿上,司馬光第一次當面向神宗正式提出離京請求,他希望去許州做知州或者去西京洛陽當一個閑官。西京作為陪都,設有國子監、御史台,都是與政務基本沒有關係的閑官。司馬光去意已決,他要遠離首都,遠離皇帝,遠離王安石把持下的中央。神宗仍然極力挽留,可是他挽留的方式,卻讓司馬光的心涼徹了底。神宗拿什麼來挽留司馬光呢?仍然是高官厚祿!

聽司馬光說完,神宗說:「你怎麼能離開首都呢?我還要重申你的樞密副使任命,你就接受了吧!」

司馬光在心裡嘆了口氣,說:「我翰林學士都不要做,更何況是陞官呢?」

神宗問:「何故?」

皇帝竟然還要問「何故」!之前那麼多推心置腹的告白、剖肝瀝膽的諫諍,難道都白說了嗎?司馬光慘然一笑,不再解釋,用五個字再次申明態度:「臣必不敢留。」

司馬光放棄了解釋,這倒讓神宗不得不嚴肅對待了。神宗沉吟半晌,說:「王安石一向跟你關係很好,你又何必自己起疑心?」

這又是什麼話!一個大臣能否在朝廷上立足,竟然要取決於王安石的態度!而這個話竟然是從皇帝的嘴裡親口說出來的。一時之間,司馬光的心中五味雜陳,有憤怒、有悲傷、有失望。大道理不用講了,只說眼前吧。既然皇帝說私交,那咱們就說私交。司馬光說:「我跟王安石的關係的確一向不錯,可是自從他當上宰相,我得罪他也太多了。而如今,像蘇軾他們,只要得罪了王安石,都會被毀壞清白,惡意中傷,羅織罪名。我不怕降職丟官,只想保全自己的清名令譽!我跟王安石關係好,能好過呂公著嗎?王安石當初薦舉呂公著時說的是什麼,後來詆毀他時又說的是什麼?呂公著只有一個,為什麼從前樣樣好,後來卻全都錯?肯定有人在說謊!」

司馬光提到的因為得罪王安石被毀了聲譽的,一個是與司馬光、王安石同輩的政治家呂公著,他被栽上「惡意污衊韓琦」的罪名,罷御史中丞出知潁州;還有一個是蘇軾,這是比司馬光、王安石晚一輩的政壇新銳。呂公著的事情,前面已經說過,那麼,蘇軾又是怎麼一回事?

調查蘇軾的玄機

有關蘇軾的調查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從開封到蘇軾的老家眉州,這一路之上,凡舟車經行之州縣,都接到了御史台的公函,責令配合調查,不少艄公、篙手被抓起來拷打逼問。調查什麼,又拷問什麼?四年前,蘇洵去世,蘇軾扶柩還鄉,這一路之上有沒有公器私用,差借士兵、民夫和船工?有沒有偷販私鹽入川取利?如果有,則不但是違反制度,而且是有悖孝道!一個名滿天下的讀書人竟然在熱孝期間做此違法犯禁、蠅營狗苟之事,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有沒有呢?「窮治,卒無所得」, 一道公函下去,六個路都驚動了,雞飛狗跳,可是最終卻是查無實據!雖說是查無實據,可是從開封到地方這麼一通狂查,疑似之間,流言漫天,蘇軾的名聲也被打上了問號。雖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誰的生命經得起國家機器的磨損?!想當年,司馬光還在蘇軾這個年紀的時候, 就曾目睹恩師龐籍是如何被誣告拉下了宰相高位,政治生命從此一蹶不振的。蘇軾剛剛三十五歲,見識高遠,器量廓大,憂心體國,是未來的國家棟樑,看他遭此橫議,委屈沮喪的樣子,司馬光於心何忍?!

蘇軾犯了什麼錯?無非是他沒有跟王安石站在一邊!去年五月,神宗下詔命令群臣討論學校科舉狀況,拿到蘇軾的奏議,神宗喜出望外,說:「吾固疑此,得蘇軾議,釋然矣。」而蘇軾所反對的,正是王安石急功近利的改革。神宗本來想讓蘇軾進位置三司條例司,王安石說:「蘇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皆異,不如另外安排一個崗位來歷練他吧!」 王安石用來歷練蘇軾的崗位,是開封府推官。這個位子司馬光也坐過,主管司法,事務繁雜。很顯然,王安石這是想要「以多事困之」。然而,王安石無疑嚴重低估了蘇軾。蘇軾是誰?幾百年一出的大器,才氣縱橫不說,更難得的是通達世事,區區一個開封府推官哪能難得倒他?!於是,就有了這麼一樁旨在搞臭蘇軾的調查!

調查的結果是蘇軾真的感到了恐懼,「緣此懼禍,乞出」, 請求到地方上去鍛煉。第二年六月,蘇軾調任杭州通判。按照資歷,蘇軾已經到了州長的級別。神宗也特地批示,要給蘇軾知州差遣。可是,宰相府卻頂了回來,任命蘇軾做潁州通判。神宗再度親自干預,這才改為杭州通判。杭州通判雖然是副州長,卻是州長級的。對於王安石的這番「苦心」,蘇軾心知肚明,他在給堂兄的信中說:「杭州通判也是知州級別的了,他們只是唯恐我拒不奉行新法,所以不願意讓我掌管一州之政……餘杭風物之美冠天下,只是通判事兒多,勞神費心罷了。」

調查蘇軾的時間選擇透著別有用心。蘇洵去世、蘇軾扶柩還川,是四年前的事情。為什麼早不查晚不查,偏偏現在查?因為司馬光、范鎮在推薦蘇軾做諫官。諫官是做什麼的?諫諍之官,批評之官,代表輿論監督皇帝和宰相的官!讓蘇軾這樣一個與王安石「所學及議論皆異」的人佔據這樣的關鍵位置,這分明是給新法設置障礙!王安石要大踏步向前,又豈容蘇軾多言?!可是神宗對蘇軾又是欣賞的。如何阻止蘇軾入主諫院?御史台的副長官謝景溫(1021~1097)建議,所有受到推薦的諫官人選都必須經過御史台考核,一旦查出所舉非人,推薦人與被推薦人同受處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謝景溫是誰?王安石的好朋友,他弟弟王安禮的大舅哥。 王安石大喜。一項新的制度就這樣華麗麗、赤裸裸地出台了。法度本來是天下的法度,當與天下人共同遵守,即使是天子都不能視之為私器、任意破壞,可是現在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大權在握的王安石改變了!

司馬光的心痛徹了。

說到這裡,司馬光的情緒已經相當激動。他在心裡對神宗大喊「陛下,該醒醒了!」可是,神宗全然不為所動。關於王安石與呂公著的關係,神宗有自己的解讀方式:「王安石與呂公著的關係如膠似漆,可是一旦(發現)呂公著有罪,王安石也不敢隱瞞,這正是王安石最公正無私的地方!」

司馬光無語。違背了人性與常識的所謂無私,正是法家的嚴酷。

崇政殿上這一場談話,兩人不歡而散。神宗對司馬光失望極了,他不能明白,司馬光何以如此執拗,不能變通。司馬光對神宗同樣是失望之極,他深深地明白,神宗已經在王安石所引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這個判斷是相當準確的。七天之後,在一次單獨會談中,神宗向王安石轉達了司馬光對他的不滿,說:「司馬光甚怨卿。」王安石當然要問為什麼,神宗就把崇政殿上的談話複述了一遍。一個皇帝竟然充當了兩種政治力量之間的傳聲筒,神宗顯然忘記了自己的角色定位—皇帝應當是超越派別,超越利益的,而他卻表現得像是王安石的學生。當然,這學生也並非沒有自己的打算, 密切的師生關係就像是父與子,早晚會迎來兒子長大、另立門戶的那一天。只是在此刻,神宗還是王安石的好學生。果然,王安石給了神宗如下教導:「有才能的人膽敢作姦犯科,才最難防範。但陛下只要用心思考,遵循道理,賞罰嚴明,那麼,即使是有才的人想要玩什麼陰謀詭計,也不敢萌生歹心。如司馬光輩,又安能惑陛下也?」 這一番話,顯然沒把司馬光放在「有才能」的行列,而這比刀尖還鋒利的最後一句,生生給司馬光貼上了包藏禍心的標籤!

偌大的東京城,軒敞的朝堂,其實已經沒有了司馬光的立足之地。

武舉改革受挫

但是,在調任新職之前,司馬光並未停止翰林學士的工作。八月二十四日,他奉命主持武舉省試,在認真思考之後,提出了改革方案。

武舉就是選拔軍事人才的考試。論錄取規模、授官高低、武舉進士與軍官隊伍的結合度、社會影響力,武舉的重要性都遠遠不如文科舉。儘管如此,縱觀人類的軍事人才選拔史,宋朝的武舉卻是具有開創性的:第一,它試圖解決一項重大難題,在和平時期怎樣甄選將帥之才。第二,它引入了兵書策略的考試,提高了文化水平和軍事理論在軍事人才選拔中的分量。當然,不可否認,宋朝武舉問題重重。武舉考試分為兩大部分:第一弓馬,射箭和騎馬射箭,這是體能和武術技能的考試;第二策論,這是軍事理論的考試。按照當時的規定,舉人先考武藝,合格之後才能參加軍事理論考試。通過研究,司馬光發現,射箭考試的要求過分強調力量和形式,弓本來已經是硬弓—軍隊常規用弓的弓力是從八斗到一石,武舉用一石一斗、一石兩種,又要求拉到弓如滿月,弓馬不合格就直接被刷下。武舉選的是軍事指揮人才,要張飛、趙雲,也要諸葛亮,對力量應當有所要求,但是,過度強調力量,意義不大。因此,司馬光提出一個武舉優化方案:降低射箭考試的力量要求,提高軍事理論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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