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8、皇帝愛韓非

殊途是否同歸

熙寧三年(1070)三月十八日,從未上任就已經解職的樞密副使司馬光恢複翰林學士工作,到崇政殿拜見神宗。這是二月十一日以來君臣二人第一次對談,之前都是文字往還或者由宦官在中間傳話。

神宗先嘆了一口氣,說:「你的樞密副使任命還沒有撤銷,朕特頒此命,你為什麼要抗命不受?」

司馬光答道:「我自知對朝廷之事無能為力,故而不敢承受,因為抗命之罪小,尸祿之罪大。」在其位而不謀其政,尸位素餐,是為「尸祿」。

神宗表示不解了:「你接受任命,做一個稱職的樞密副使,就不是『尸祿』了呀!」

司馬光搖頭,「如今朝廷所推行的政策,和我的想法都是相反的,我怎麼可能免為尸祿之人?!」

神宗問:「你說的『相反的』都是些什麼事呢?」

這分明就是明知故問了。司馬光的六道辭官報告,有三道都是在講他反對什麼。但是皇帝既然有問,正好當面重申:「我說不應當設置條例司,不該派那麼多工作組去干擾地方工作,又說發放青苗錢是害民之政,這哪一條不是跟政策相反的呢?」說出這些話來,司馬光心裡頭敞亮多了,他願意跟皇帝深入討論。可是神宗接下來的話卻讓司馬光感到了錯愕。

神宗說:「現在士大夫議論洶洶,說的都是這些。你是朕的侍從之臣,聽到這些話,是不得不告訴朕的呀!」這是什麼話呢?神宗為什麼要這樣說?他難道還在希望司馬光緩和立場?如果司馬光接下來回答「是,我也只是轉達群眾的議論」;或者如果司馬光只是沉默,什麼都不說。那麼,神宗就可以把它解釋成司馬光立場緩和了。

當此之時,司馬光究竟如何作答?

司馬光穩穩地站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回答說:「不是這樣的。青苗法還在醞釀之中的時候,我就和呂惠卿在經筵爭論過,我當時就說如果真的推行了青苗法,必然會導致天下洶洶,一片反對之聲。在那個時候,一般官員還基本上都不知道青苗法,老百姓就更不用提了。我反對青苗法,不是迫於輿論壓力才說的。」

司馬光如此執拗。神宗卻始終放不下,說了一會兒別的之後,又問道:「你的樞密副使誥敕還在宮裡呢,朕打算再公布一次,你就接受,別再推辭了,行嗎?」

皇帝已經矮下了身段兒,司馬光受也不受?

「陛下果能行臣之言,臣不敢不受;不能行臣之言,臣以死守之,必不敢受。」如果陛下能推行我的主張,我不敢不接受你的任命;如果不能,我願意用生命來守護我的主張,絕不敢接受陛下的高官厚祿!

神宗頓時就惱了:「卿何必如此,專徇虛名?!」徇者,謀求也。看起來,在神宗的眼裡,接受不接受樞密副使的位子,只是一個虛名與實利之間的差別而已!不接受,就是圖一個反對派的虛名兒;接受,就是高官厚祿的實際好處。換句話說,神宗給司馬光樞密副使,也不過是要收買他,要用高官厚祿堵他的嘴。他以為司馬光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圖的是反對派領袖的虛名!這實在是輕看了司馬光。

司馬光坦然對答:「大凡群臣能升任宰相、樞密使,簡直就是從地上升到了天堂!我與其圖虛名,哪兒比得上享受實實在在的高官厚祿?我只是不敢無功而受祿罷了!」

不肯死心的神宗皇帝「敦諭再三」,而司馬光「再拜固辭」,直到司馬光告退,神宗仍然勸他「當更思之」。 崇政殿對談不歡而散,司馬光出任樞密副使的事情到此徹底結束。跟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光宗耀祖的高官厚祿相比,司馬光所圖的確是太虛,那是他的政治理念,是他認為正確的、利國利民的政策主張。這一點,神宗恐怕是永遠都無法理解的。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反倒是王安石。為了理念,可以犧牲高官厚祿。這一點,司馬光做得到,王安石也做到了,只不過,他們想法不同、道路各異。就像司馬光在給王安石的信里寫的:「光與介甫趣向雖殊,大歸則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澤天下之民;光方欲辭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謂和而不同者也。」 殊途可以同歸,問題是,司馬光與王安石的殊途真的可以通向同一目標嗎?

神宗親錄《韓非子》

對於神宗,司馬光沒有辦法不感到失望。這個年輕人有膽識,也有手腕,可是太過急功近利了。這一點,跟王安石如出一轍。關於神宗,有一個小故事,在開封的士大夫中流傳甚廣。

英宗皇帝的時候,有一天,神宗忽然拿出來一本自己新抄錄的《韓非子》,讓王府僚屬去校對。諸王府侍讀官孫永(1019~1086)知道了,很不以為然,說:「《韓非》險薄刻核,違背儒家經典中的帝王之旨,願大王不要在這上頭花心思。」聽了孫永的話,神宗辯解說:「我抄這個,只是為了充實王府的藏書啊,我不喜歡它。」

神宗喜歡《韓非子》,孫永為什麼如此緊張,神宗又為何矢口否認?因為那是法家的書。一個儒家的皇帝喜歡法家的書,是錯誤的也是危險的。法家和儒家區別在哪裡?法家是皇帝朝廷至上的,以政府利益囊括甚至取代百姓利益,為了富國強兵,與鄰國爭勝,不惜犧牲人民福祉。儒家則試圖在朝廷利益與百姓福祉之間尋求平衡,反對擴張性戰爭,反對橫徵暴斂。法家是霸道的,為了達到光明盛大的目的,不惜動用無恥下作的手段。儒家追求王道,認為只有通過正義的手段才能達到正義的目的。法家講究法制,講究像軍隊一樣整齊劃一,不承認老百姓的能動性,主張以嚴刑峻法壓迫老百姓服從。儒家主張每個人通過學習成為賢人,改造社會。法家便捷實用,在短時間內就能產生高效率。儒家迂遠,從人心到社會,那得是一條多麼漫長的路!

而那樣漫長的路,神宗是不耐煩去走的!

司馬光獨坐書齋,想想皇上跟他說的虛名與實利的話,想想這段有關韓非子的軼事,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司馬光和神宗的直接接觸還是很多的,他因此了解神宗,並因了解而嘆息。

「祖宗之法不可變」

自從治平四年(1067)卸下御史中丞的重任之後,司馬光的工作重心就轉向了編修《資治通鑒》,同時在經筵給神宗充當歷史老師。《資治通鑒》是神宗為這部正在編纂的大書欽賜的書名,「《詩》云:『商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故賜其書名曰《資治通鑒》,以著朕之志焉耳。」神宗的「朕之志」,就是這篇《御制資治通鑒序》的開頭所說的:「朕惟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剛健篤實,輝光日新。」 通過對歷史經驗教訓的學習,積累德行,提高認識,成為一個偉大的皇帝。

治平四年十月初四,神宗「初開經筵」,即命司馬光講《資治通鑒》。九日,司馬光正式開講,神宗隨即當面賜下御制親書的序文。 這讓司馬光一度以為,可以通過歷史教育潛移默化地轉移皇帝的心思。唐太宗說「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 把歷史這面鏡子磨亮,也許它就能照亮皇帝的心。所以他越來越重視《資治通鑒》的編纂,一些在別人看來極有實權的差使,比如「看詳裁減國用」,也就是「財政減支調研員」,司馬光都推掉了,理由就是「更何況我所編纂的《資治通鑒》,委實文字浩大,日夜忙碌,很少得閑」。

初登帝位的神宗皇帝是把經筵當作「智庫」甚至「影子內閣」來使用的。他年富力強,雄心勃勃,想要大幹一場。而宰相府還沒有完成新舊交替,仍然是「老人」掌舵。這種局面,隨著治平四年九月韓琦罷相開始改變,並在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參政之後基本扭轉。 「老人」穩如磐石,可以依靠,卻也讓年輕的皇帝有所忌憚,不能隨心所欲,舒展拳腳。所以,在一段時間之內,神宗把他有意大用的新人安排在經筵之中,以便經常見面,交流信息,探討國策。比如擔任副宰相之前的王安石、差一點當上樞密副使的司馬光,都當過經筵講讀官。

經筵也因此成為大宋思想交鋒的重要陣地。司馬光被後世批得灰頭土臉的「祖宗之法不可變」就來自一次經筵講讀。

在那堂課上,司馬光給神宗講的是漢初典故—「蕭規曹隨」。漢朝的開國宰相蕭何定下的規矩制度,繼任宰相曹參全盤接受,不做一點更改。司馬光講完故事,總結說:「曹參不改變蕭何的法度,深得守成的精髓。所以孝惠帝、呂太后的時候,天下太平,百姓衣食充足。」

神宗問:「倘若漢朝一直固守蕭何的法度不變,行得通嗎?」

司馬光回答說:「何止是漢朝啊,假定夏朝能遵守大禹的法度,商朝能遵守商湯的法度,周朝能遵守周文王、周武王的法度,恐怕會一直延續到今天。周武王征服了商朝之後,說『乃反商政,政由舊』,所以說,即使是周用的也是商代的法度。《尚書》有雲『無作聰明,亂舊章』。漢武帝採用了張湯的建議,對高祖的法度進行了大肆改造,結果盜賊半天下。漢元帝改變了宣帝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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