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7、王安石的勝利

神宗的宿命

神宗最終選擇了王安石。就在司馬光的第四篇辭職報告遞上去的同一天,二月二十一日,王安石結束休假,復出視事。王安石能出來,當然是因為神宗屈服了。二十三日,王安石下令將韓琦批評青苗法的報告發付條例司,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大批判即將展開。

一位敏銳的政治觀察家、御史陳襄這樣寫道:

陛下任命司馬光做樞密副使,全國上下一致,都認為陛下知道司馬光的主張是對的,已經醒悟到設置條例司就是個錯誤。可是現在陛下忽然又罷免了司馬光,難道又認為司馬光說錯了嗎?如果只是因為司馬光推辭不肯接受才罷免他,那陛下知不知道,司馬光之所以不接受樞密副使的任命,是因為陛下不肯踐行他的主張。如果陛下想要大用司馬光,那就應當踐行他的主張。這道理如此簡單,陛下為什麼要吝惜而不肯做呢?

聽從司馬光或者聽從王安石,都不是神宗的初衷,可是以神宗的能力,顯然無法做到居高臨下、調和二者之矛盾、兼而用之,最終,神宗還是倒向了王安石。這是神宗的宿命,也是宋王朝的宿命。

神宗為什麼最終會選擇王安石和他飽受詬病的激進改革路線,或者說,神宗為什麼沒能站在司馬光與王安石之上,採取折中路線呢?非不欲也,是不能也。何以不能?神宗自己沒有表述。帝制國家最高領導人的意圖反而是最模糊最隱秘的,皇帝不像官僚,可以在各種文章體裁中表述真心、訴說理想,皇帝留給我們的,除了既成事實,便多半是些別人代筆的官樣文章。所以,皇帝怎麼想,我們只能猜。

我猜,神宗之所以選擇王安石,是因為他個人有著不同尋常的理想,他想要改變宋朝建國以來在對外關係上的被動局面,開疆拓土,成就一番偉業—簡單地說,神宗有領土野心,他想要通過領土擴張建立超越列祖列宗的豐功偉業,從而成為一個偉大的皇帝。

神宗之所以不甘心做一個平庸的守成之主,一定要謀求超越,內心的推動力究竟是什麼?這動力,我以為,是極簡單也極質樸的,那便是:證明他和他父親都是當之無愧的大宋天子!神宗要為父正名!

神宗是英宗的兒子,英宗繼承的是仁宗的皇位,但英宗不是仁宗的親生兒子。假定仁宗有兒子,那麼皇位根本輪不到英宗。縱然仁宗沒有兒子,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也不止英宗一位,為什麼偏偏是他?運氣好?當然是運氣好!對於英宗的好運氣,不服氣的宗室多了。比如濮王諸子之中最年長的宗諤,就從不掩飾他對英宗的妒忌。宗諤府上有個廚子,羊膾做得最好,英宗讓他幫忙做了兩盤。宗諤知道後,勃然大怒,把肉倒了,把盤子摔得粉碎,又狠狠地打了這廚子一頓。 既然不是天生的皇子,既然只是因為運氣好才得到了這樣的大位,那麼,唯有在繼承皇位之後表現得像一個真命天子,才能讓那些曾經同樣可能繼承皇位的宗室心服口服。而英宗繼承皇位之後的那一通折騰,卻實實在在不像話!他不斷地鬧病,甭管真病還是假病,卻因病不能正常履行一個皇帝和孝子應盡的責任;好不容易能正常臨朝聽政了,卻又為了尊崇自己的生父把朝廷搞得四分五裂。作為皇帝,英宗的表現是不合格的。作為人子,神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私底下把拳頭都捏碎了,卻也使不上力氣。如今,神宗登上了皇位,當然要想辦法證明「我們這一支」繼承大統是絕對正確的。如何證明?當然是要成就一番帝王偉業。何為帝王偉業?開疆拓土,興緻太平。本朝比漢唐最不如者何?領土!本朝開國二帝最大的心結是什麼?領土!為了父親,為了「我們這一支」,必須開疆拓土致太平!

而能夠幫助神宗實現領土野心、解開心結的,只有王安石一個人。其餘所有的人,包括韓琦、歐陽修、張方平、司馬光,都在絮絮叨叨地告訴神宗:國家財政困難,要節流,不可輕舉妄動,隨便動兵。只有王安石和神宗一樣胸懷大志;更重要的是,王安石給了神宗解決財政困難、充實國庫,富國而後強兵的具體辦法。王安石是神宗實現理想、為父正名的堅強後盾!

其餘所有人都喜歡拿「祖宗」來約束年輕的皇帝,可是王安石卻明確告訴神宗:「你就是祖宗!」那是在討論削減宗室待遇的會上。宰相曾公亮提出,要以神宗本人為標準裁定宗室的親疏。神宗嚇了一跳,趕緊表示:「當以祖宗為限斷!」這時候,王安石說:「以上身即是以祖宗為限斷也!」 在位的皇帝本人就是祖宗—神宗被這個新鮮而大膽的說法迷住了。從他記事以來,「祖宗」就是太廟裡的牌位,是《寶訓》《聖政》里的祖先故事,「祖宗」是神聖的教條,是偉大的真理,是臣子們拿來抽打他的鞭子。王安石卻告訴他:「你就是祖宗!你不必追隨,你可以創造,你可以為所欲為!」這怎能讓神宗不興奮喜悅,躍躍欲試?!

所以,在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神宗只會也只能選擇王安石。他仍然還是會動搖,對王安石也會有不滿,然而,動搖歸動搖,不滿歸不滿,最終,神宗還是會回到王安石的路線上來。

這是神宗的宿命,也是大宋王朝的宿命。

今天,當我們回看歷史時,是先看到結果,然後逆溯其源起,最終在細節的堆壘中,看到最高統治者的個體生命如何影響乃至決定了王朝歷史的走向。而司馬光卻是在時間的順序里,隨著事件的推進,水滴石穿般地慢慢體悟到了命運的不可逆轉。

熙寧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王安石獲得神宗的支持,結束病假,以勝利者的姿態重回宰相府,開始對反對派進行嚴厲打擊。

雕版檄文戰韓琦

王安石的第一戰劍指韓琦,為青苗法辯護。青苗法是到目前為止遭受批評最多、最嚴厲的新法。而韓琦是批評青苗法最用力的老臣,也是唯一曾經打動神宗的批評者。王安石對神宗說:在所有批評青苗法的章疏中,「惟韓琦有可辨,餘人絕不近理,不可辨也!」擒「賊」先擒王,壓倒韓琦將會讓反對派士氣大喪。王安石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勝券在握。首先,他從神宗那裡拿到了「尚方寶劍」。「群臣言常平(青苗法又稱常平新法)章疏,上悉以付安石。」 神宗答應,所有批評青苗法的奏疏,一概交由王安石處置。其次,二月二十三日,王安石把韓琦批評青苗法的奏疏下發到變法指導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由條例司官員組織研究、批判。最終,三月四日,兩份文件同時出台,一份是神宗的最高指示「青苗法沒有問題」—「目前人們所提出的有關青苗法的弊病……都是地方官吏鬆弛懈怠、營私舞弊造成的,不能歸咎於青苗法本身。」另一份是一篇由條例司冠名下發、王安石親自捉刀的檄文—《駁韓琦疏》。這份《駁韓琦疏》既是對反對派所下的戰書,也是一份統一思想的綱領性文件,它開宗明義:「群臣多次批評常平新法不便,現統一申明如下,請陛下敕令各路安撫使司、轉運使司、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倉司傳達到下屬州縣官吏,讓各級官員都了解新法的立意。」結尾重申,法是利民之法,若有害民之事,一定是官員在推行過程中出了問題,「自是州縣官吏鬆弛怠慢,因緣為奸,不可歸咎於法」。對於在青苗法推行過程中推行不力的州縣官員,要嚴厲懲罰,路級官員失察的,也要追究責任。

這篇戰書的傳播方式特別值得一提—它可能是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第一份雕版印刷的論戰文章,由掌管中央與地方之間公文傳輸的進奏院負責雕版印製,然後向全國頒行。王安石的確是具有創新思想的政治家,他非常懂得怎樣利用新技術來為政治服務。這封戰書的印刷傳播只是個開端,後來神宗和王安石把科舉考試的標準教材統一到王安石思想之下,靠的也是政府所掌握的印刷傳播資源。

王安石有皇帝、有官營印刷廠和遍布全國的郵政網路,他的戰書可以在短時間之內化身千萬,抵達帝國的每一個州城,送到所有夠級別的官員手上。韓琦有什麼?韓琦只有一支筆、一張紙。技術與權力結合在一起,大大加劇了論戰雙方的不平等。在河北大名府,韓琦手捧《駁韓琦疏》,氣得渾身發抖。在韓琦看來,駁斥沒有一句是公平的,它斷章取義,其目的「就是要欺騙皇帝,愚弄天下之人;就是要堵住所有人的嘴,讓人們再也不敢說一個『不』字」。痛苦憤怒之下,韓琦決定再度上疏皇帝請求取消青苗法,他要為自己的名譽而戰,為天下蒼生而戰。他請求皇帝一定要親自看看自己的辯白書,然後把它公之於眾,讓中書、樞密院、御史台以及開封全體官員參加討論,公是公非,由大家說了算。韓琦發下了重誓:「若臣所言不當,即甘從竄殛,流放還是誅殺,聽憑陛下處置;如果是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措施有悖常理,天下百姓必定會受其荼毒,那就請陛下按照我先前提出來的,取消青苗法,召回青苗使者。」

可是,神宗既然已經答應了所有青苗法爭議歸王安石處置,又怎麼會聽韓琦的申訴?這第一仗,王安石完勝,韓琦完敗。然而,神宗心中的忐忑卻並未消失。

一石三鳥貶李常

王安石的第二戰對準了諫官李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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