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6、馬王初較量

安石「稱病」,司馬「入樞」

熙寧三年(1070)二月,神宗頒布制誥,任命司馬光為樞密副使。樞密副使,屬於二府大臣,地位僅次於宰相、副宰相和樞密使,是樞密院的副長官,主管軍事。按照本朝傳統,中央領導集體成員的實際權力與其排序從來都不必完全一致:太宗朝呂端做宰相,寇準(962~1023)做副宰相,真正主持中央工作的是寇準。仁宗朝慶曆新政的兩個實際領導人,一個是副宰相范仲淹,另一個是樞密副使富弼。眼前的例子也是明擺著的,王安石只是副宰相,可誰都知道,真正能夠說服皇帝、主導政策走向的,不是宰相曾公亮、陳升之,而是王安石。皇帝的信任才是二府大臣權力的實際源泉。誰都知道,司馬光是反對王安石政策主張的,而神宗一直是王安石的堅強後盾。王安石曾經明確地向神宗表示,司馬光是反對派的旗幟,不能大用,用司馬光就是為反對派「立赤幟」。如今,神宗卻要司馬光進入中央領導集體,究竟是為了什麼?

神宗讓司馬光進入中央領導集體的時間,正在王安石「病告」期間。二月初五,王安石開始在家養病,六天之後,十一日,神宗發布了司馬光的樞密副使任命。

王安石為什麼要告病?因為前任宰相韓琦告了他一狀。

韓琦告的卻也不是王安石本人,而是王安石正在大力推行的一項政策—青苗法。青苗法的做法,是在青黃不接的季節向農民提供低息貸款,農民自願借貸,到收穫季節還款,如此一來,農民有糧食吃,有種子種,又不必忍受高利貸者的盤剝;而政府既可以從中獲得合理的利潤,又可以抑制民間高利貸資本的膨脹,縮小貧富分化,農民與政府各得其所。聽起來兩全其美,然而這只是青苗法的「設計意圖」。韓琦在報告里說,他在河北看到的,落到實處的青苗法其實一點也不美:它變成了強制貸款,所有農戶都必須借貸,富人可以多借,窮人只能少借。而且利率頗為不低,春天1000個銅板發下去,除非是遭遇大災荒,到了秋天就必須得有1300個銅板交上來,不到半年,30%的利潤率。而且這是政府的貸款,有強大的國家機器在後面盯著,誰敢拖欠,誰能拖欠?! 韓琦的結論是,青苗法是打著利民旗號的斂財利器!

韓琦的批評,王安石當然不會同意,也不會服氣。針對韓琦的奏疏,他後來組織了凌厲的反擊,力度之強、手段之先進,在中國歷史上都是空前的—這是後話。王安石有著絕對的自信,他不怕批評,也不在乎批評。況且,韓琦絕不是第一個公開批評青苗法的人,從中央到地方,批評青苗法的人海了去了,多難聽的說法都有,比如翰林學士范鎮就說「青苗法是盜跖之法」。 但為什麼韓琦一告,王安石就歇了病假?

因為韓琦的批評讓神宗發生了動搖。

二月初一,韓琦批評青苗法的報告到京,神宗御覽之後,憂形於色。這天下午,翰林學士孫固正好有其他事情進宮彙報。他看見神宗的手裡拿著的,還是韓琦的報告。孫固的彙報,神宗聽得心不在焉。等孫固說完,神宗說:「我仔仔細細考慮過了,青苗法的確是有問題的。」聲音很輕,像是對孫固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是一個人在心裡頭反覆盤算、仔細掂量之後的初步結論,不是很肯定,所以要說出來給自己聽聽。孫固也是反對青苗法的,聞聽此言,當然是心中大喜,正要趁熱打鐵,鞏固神宗對青苗法的否定,卻見神宗已然擺手示意,便只好告退。孫固出來之後,幾乎是一溜小跑去報告宰相曾公亮說:「趁著皇帝有這想法,應當趕緊謀劃取消青苗法,造福天下。」

這麼多人批評青苗法,為什麼只有韓琦能夠打動神宗?韓琦在神宗心目中的地位,實在是太不一般了。韓琦是誰?兩朝定策元勛,公忠體國老臣。神宗的父親英宗能夠從旁支入繼大統,是因為韓琦的保護;英宗與神宗的皇位交接,也多虧了韓琦的保駕護航。神宗的皇位鞏固之後,想要擺脫老臣的影響,韓琦也就默默地接受了外放的安排。神宗本來是答應,韓琦從宰相的位置退休之後衣錦還鄉,去老家相州做知州的。可當時西北突發邊境衝突,形勢危急,無人可用,又是韓琦臨危受命,毅然前往陝西前線穩住了局面。陝西邊境局勢穩定之後,韓琦才實現了還鄉養老的意願。韓琦的一片忠心,天日可鑒。所以,別人怎麼說,神宗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如果韓琦也這麼說,那麼他是一定要認真考慮的。

第二天清早視朝—皇帝和宰相班子例會,神宗從袖子里拿出韓琦的報告給宰相們傳看,說:「韓琦真是忠臣啊,人在外邊,還不忘王室。我本來以為青苗法可以利民,沒想到竟然給老百姓造成這麼大的危害!朝廷制定政令不可以不審慎啊!」曾公亮、陳升之事先已得到孫固的吹風,又聽神宗親口否定青苗法,以為大勢已定,激動地連喊「皇上聖明」。卻沒想到王安石一把拿過韓琦的報告,一邊一目十行地瀏覽,一邊隨口駁斥,為青苗法辯護,情緒激昂,語調高亢。王安石的演說能力是首屈一指的。通常,當王安石開始政策宣講,曾公亮、陳升之便會淪為普通聽眾,心裡頭縱有一千個不服,腦子卻轉不了那麼快,只好目瞪口呆地看著神宗的思路被王安石牽著走。然而這一次,神宗卻沒有被王安石說服,他指示條例司對青苗法進行檢討,什麼利民,什麼害民,要一條一條搞清楚。

一時之間,反對派群情振奮,聖旨已下,整改乃至取消青苗法應當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了。變法的主導機構—條例司人心惶惶。真的要整改嗎?王安石雙唇緊閉,一言不發。條例司的人從王安石的眼神里看明白了:改變青苗法?門兒都沒有!

接下來,王安石以身體原因遞交辭呈,請求免除自己的參知政事職位,改任閑官,請病假,撂挑子不幹了—當然不是不幹了,而是以行動向皇帝表示抗議:如果不能得到皇帝完全的支持,如果我的政策遭到質疑,那麼,這個副宰相,我可以不當!高官厚祿皆浮雲,得君行道唯所願。王安石不怕別人批評他的政策,他怕的是神宗動搖。皇帝的支持是釜底的薪、是大廈的基礎,如果皇帝動搖了,那麼,反對派必然如大兵壓境,到那時,就什麼也做不成了—絕不能允許神宗有絲毫動搖!

要麼青苗法繼續,要麼我本人下台,沒有中間道路。王安石擺出了強硬姿態。大宋王朝建國一百多年,還沒有哪個宰相敢跟皇帝如此叫板。神宗又將做出怎樣的反應?

就在王安石泡病假的當口,神宗發布了司馬光的樞密副使任命。神宗的態度很誠懇,通過閤門發布誥敕之後,又派了心腹宦官親自到司馬光府上去,敦促司馬光就職—這就是神宗的反應!皇帝真的要回心轉意,跟王安石的政策分道揚鑣了!反對派陣營的情緒簡直可以用歡呼雀躍來形容。很多人覺得,開封的政治風向這是要轉了!司馬光的樞密副使任命頓時成為開封政壇的頭號新聞。

司馬光的府上卻安安靜靜,就像它主人的情緒一樣,平靜之中暗含憂慮。司馬光本人並不看好神宗給自己的恩典,高官厚祿的確誘人,但是,這高官厚祿背後的東西卻讓司馬光感到不安—它的味道不對。司馬光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事情還是得從王安石的病假說起。

小批答,大文章

王安石不是從一開始就決心以長期病假抗議的。二月初三,他首次遞交辭職報告,並缺席政務,初四又露了一面,初五之後才態度堅決地泡起了病假。其中的關鍵是一封措辭強硬的「批答」。

初三日王安石的辭職報告打上去之後,神宗這才意識到自己前日在朝堂上的態度過於生硬,傷害了王安石的感情,趕忙連下兩道批答表示慰撫。可是,這打著「安慰挽留」旗號的批答,王安石讀罷,卻是滿心的失望、傷心與憤怒。這批答里都寫了什麼呢?

朕以為你才華高過古人,名氣重於當世,所以才從閑居之中召你出來,委以重任。眾所周知,朕對你推心置腹,言聽計從,我們之間的信任,沒有人能離間。可是如今,新法推行,士大夫議論沸騰,老百姓人心騷動。在這個時候,你卻想撇開事務責任,退出政治紛擾,只求自己方便。為你自己的私心打算,倒是沒有遺憾了。可是朕的寄託、朕的希望,朕去推給誰?!

王安石從批答中讀出來的,是嚴厲的責備訓斥。變法大業舉步維艱,皇帝自己搖擺不定,卻反過來責備王安石偷懶不負責任,這是何道理?更讓王安石不能容忍的,是批答的結尾竟然出現了這樣的字句:「祗復官常,無用辭費。所乞宜不允,仍斷來章。」 請立即恢複正常工作,不要再浪費時間推辭了。所有請求理應不準,也不要再打類似的報告了!措辭如此生硬,態度如此無禮,簡直就是在訓斥小孩子啊,這讓王安石情何以堪?!

接獲批答之後,王安石隨即上奏,訴說委屈,表示抗議。神宗覽奏大驚,立刻親筆寫了道歉信:「詔中二語,乃為文督迫之過,而朕失於詳閱,今覽之甚愧。」 前一封詔書里那兩句話,是代筆者心急督促,說了過頭話,我事先也沒有認真看,今日讀來,心裡很是慚愧。這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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