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5、開封山雨欲來

「眾喜得人」

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副宰相,反對的人不少。神宗認為,這是因為「人們都不能了解王安石的價值」,他告訴王安石:「呂誨確實曾經詆毀你不通時事。趙抃和唐介也多次進言,說你的壞話,生怕我要再提拔你。」 神宗又問他的東宮舊臣孫固(1016~1090)「王安石可相否」。孫固說:「安石文章行誼都很高明,讓他擔任侍從獻納的職位,是合適的。宰相自有其氣度格局,安石狷介偏狹肚量小;陛下想要賢宰相,呂公著、司馬光、韓維都是合適人選。」神宗問了四遍,孫固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這些反對的人卻不包括司馬光。司馬光後來說過,王安石初入中書,「眾喜得人」—眾人都為國家得到這樣的人才感到欣喜。「眾」,泛泛而指,不知名姓。可是肯這樣說的人本身必定是站在「眾」這邊,為王安石的上台感到高興的。這就是司馬光對於王安石上台的最初態度,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是真的錯了。經過阿雲案、經過延和殿會議財政原則討論,對於王安石的政治見解和政治作風,司馬光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知道這個人和自己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那麼,對於王安石的上台,司馬光為什麼會表示欣喜?又是什麼讓他的態度發生了逆轉?

讓司馬光的態度發生逆轉的是一個人的死亡和兩個人的離去,這一系列事件發生在熙寧二年(1069)三月到六月的幾十天里。

三月二十九日,副宰相唐介去世,得年六十。 很多人相信,唐介是被王安石氣死的。起因還是阿雲案—治平四年(1067)夏天山東那隻蝴蝶振動翅膀所引起的氣流波動,兩年之後在開封政壇繼續引發風暴。熙寧元年(1068)七月,阿雲案的判決結果通過皇帝的敕令下發之後,允許在謀殺罪中適用自首減刑原則,已經成為司法新規。

唐介的觀點和司馬光一樣,堅決反對司法新規,認為在謀殺這樣的惡性犯罪中適用自首減刑原則是鼓勵殺人,違背了法律懲治犯罪、維護社會正義的最高原則。反對這條司法新規的宰執又何止一個唐介!宰相富弼也不支持這條司法新規。富弼是熙寧元年二月二日被任命為宰相的,比王安石的參知政事任命早一天。他曾經當面對王安石說:「把『謀』和『殺』分作兩件事,是割裂律文、斷章取義,為什麼不聽聽大家的呢?」 富弼又問王安石是否能夠改轍,得到否定回答之後,便緘口不言,不再對阿雲案和謀殺自首減刑原則說一句話。富弼現年六十六歲,他四十歲做到樞密副使,和范仲淹一起領導慶曆新政,親身經歷了新政的流產,曾經血氣方剛、衝勁十足,在仁宗晚年再度入朝主持政局,態度漸趨穩健,是一名政治經驗豐富的三朝老臣。神宗的詔令已經下達,王安石拒絕改正,富弼便採取了保留態度,不再說話。對於王安石主張、神宗支持的謀殺自首減刑新規,大多數人像富弼和司馬光一樣,採取了保留態度,不支持,也暫時不再公開反對。可是唐介哪裡能夠沉默?

性格決定命運,這話放在唐介身上是最合適不過了。唐介的學問、行政能力和政績都算不上一流,他能夠登上參政高位,有一多半是憑了性格中的剛烈正直。 想當初,唐介做殿中侍御史時,仁宗想要給張貴妃的伯父高官厚祿。反對的人很多,唐介態度最堅決,言辭最激烈。仁宗氣得當面揚言要流放他,唐介卻不慌不忙地說:「我下油鍋都不怕,貶官流放算什麼?!」 仁宗氣不過,解除了唐介的御史職位,把他貶官外放,結果卻成就了唐介的「剛勁之名」,讓唐介成為舉世矚目的直言標杆。神宗提拔唐介做副宰相,便是要借重他的「剛勁之名」來表明尊重輿論的態度。

天子用我以直,我當以直報之。身登高位的唐介把性格中的剛直發揮到了極致。他決心跟王安石「死磕」謀殺自首減刑新規。當著神宗皇帝的面,唐介幾次跟王安石爭執不下。王安石的辯論能力在當時無人能出其右,唐介哪兒說得過他?說來說去,唐介就被王安石堵在了牆角,明知道王安石不對,可是又辯不過,氣得滿臉漲紅、渾身發抖。終於,在一場激烈的辯論之後,落了下風的唐介撇開王安石,轉向神宗,直著脖子喊道:「謀殺罪大惡極,全天下的人都認為自首不能減刑,說行的就只有曾公亮和王安石!陛下,陛下!」

曾公亮也未必真的支持謀殺自首減刑,只是他是推薦王安石入朝、支持王安石入中書的人,所以唐介連他一起罵了。曾公亮一張老臉有些擱不住,卻也不知如何辯白。

神宗還在回味王安石的詞鋒,欣賞王安石的論辯高才。王安石對於阿雲案和自首減刑原則的辨析,讓他覺得精妙、新鮮—在王安石之前,還從未有人這樣一字一句地解讀過律文—人人都以為律文是死的,謀殺未遂只有死路一條,唯獨王安石從死的律文里合情合理地讀出了活命的玄機。為什麼不留下那山東婦人一條性命呢?如果被害人沒有死,給罪犯一條自新之路,又有何妨?

就在神宗回味之際,王安石對他的辯論對手發出了致命一擊:「那些認為謀殺罪不能自首的,都是朋黨!他們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他們並不關心法律的真諦和國家的安寧!」

王安石此言一出,富弼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猛抓了一把,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疼痛—慶曆新政為什麼會流產?朋黨之論!若不是反對派用「朋黨」的罪名來攻擊范仲淹、富弼,仁宗怎麼會放棄對新政的支持?!王安石如此得皇帝信任,竟主動發起朋黨之議,又豈是國家之福?!曾公亮、趙抃也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閉緊了雙唇。王介甫駁倒了唐介,想要從氣勢上和心理上徹底壓垮對手,無可厚非,只是用「朋黨」這樣的罪名,未免不厚。朋黨是什麼呢?結黨營私、不顧大局的小集團。對於高級官員,沒有比這更惡毒的攻擊了。

唐介本人則徹底石化了。「朋黨」這個話都出來了,看來王介甫是不許有任何商量了。你要麼聽他的,無條件跟他走;要麼反對他,成為「朋黨」!唐介死死盯著王安石,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臉漲成了豬肝色,再也說不出話來。

神宗對「朋黨」一詞的反應,顯然沒有各位宰相大臣激烈。他只看到了王安石的大獲全勝和唐介的憤怒失落。在他看來,給唐介點教訓,不是壞事。時辰不早了,底下還有樞密院、三司、開封府等一大串衙門首腦等候接見,神宗示意,閤門官贊禮,眾宰相告退。

當天傍晚,唐介回到私宅,卸去朝服,突然倒地,一病不起,不久,「疽發於背而卒」, 後背上長了個毒瘡,死了。這是中國史書里政治上不得志的人十分常見的一種死法。

唐介之死,著實震動了司馬光。唐介的謚號,太常禮院定的是「質肅」兩個字。「正而不阿,剛而能斷」,謂之「質肅」。司馬光當時還兼任著判尚書都省,組織審核謚號正是他的職責。在司馬光的主持下,158名參議官員一致同意,唐介當得起「質肅」二字。 司馬光看不出像唐介這樣為了道理連性命都可以不要的人有什麼私心,沒有私心哪來的朋黨?

神宗還是很對得起唐介的,他兩次親臨唐府,一次在唐介死前一天,君臣相對淚眼汪汪,而唐介已不能發一語;一次是四月十一日,唐介已死,神宗親臨弔唁,看到唐介的畫像畫得不好,特地讓人從宮裡拿出一幅早年間仁宗讓人為唐介畫的像賜給唐家。皇恩浩蕩,令人動容。可是對於王安石的「朋黨」之說,神宗卻沒有任何指示,開封政壇繼續浮想聯翩。

唐介死後,宰相府成了王安石的一言堂:兩位宰相,曾公亮不斷上章請老,表示干不動了,要退休;富弼乾脆請了長期病假,撂挑子不幹了。三位副宰相,唐介已死,王安石之外,還有一個趙抃,遇事爭不過王安石,只好連聲叫「苦」。「生老病死苦」,中書算是佔全了。

唐介死了,死得委屈。有人說是王安石氣死了唐介,然而,當司馬光平靜下來,理智地分析,卻也明白,唐介之死不能把責任全部推卸到王安石身上—如果唐介不生氣或者氣性不是那麼大,也許是可以不必死的吧。但是,接下來的一系列事件卻讓他不能不重新審視作為政治家的王安石。

這一系列事件的開端仍然是一起謀殺案,其結果卻引發了兩位高級官員的去職。開封百姓喻興夥同其妻阿牛,謀殺一個名叫阿李的女子,案發之後自首。按照阿雲案之後出台的謀殺自首減刑新制,這是可以減刑的。可是開封知府鄭獬(1022~1072)卻拒絕按照新法規來判決此案,鄭獬明確表示,他要面見皇帝,重啟討論,不能讓這樣鼓勵犯罪的惡法繼續流毒四方。這分明是在挑戰王安石的權威,王安石決定予以堅決打壓,把鄭獬趕出開封,調到杭州去。 可是,以鄭獬的地位, 要調動他,並非小事。按照制度,徵得皇帝同意之外,還必須要宰相的親筆簽字。王安石只是副宰相,上面還有兩位宰相富弼、曾公亮。按照正常程序走,富弼那一關肯定是過不去的—富弼本人也是自首新規的反對派,這一點王安石很清楚。怎麼辦?按照制度的確很難辦,繞開制度不就好辦了嗎?趁著富弼請病假,曾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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