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3、理財爭論出延和

延和殿會議

熙寧元年(1068)八月,神宗在延和殿接見翰林學士司馬光、王安石、王珪,商量南郊賞賜方案。曾公亮代表二府大臣推辭南郊賞賜之事,學士們此前已經討論多日,論理,應當已經達成一致,此番上殿,只須拿出一個議定的方案來供皇帝拍板即可。可是,討論非但沒有結束,反而越發激烈了。在延和殿上、皇帝御前,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爆發了一場針鋒相對的辯論。這場辯論,說小也小,所針對的具體問題不過是一次南郊大禮幾萬銀絹的去向;說大卻也真大,就是在這場辯論中,司馬光頭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他與王安石之間的深刻分歧。同樣是在這場辯論之中,王安石說出了「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司馬光說出了「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 後來的歷史學者常常引用這兩句話,來論證司馬光與王安石的理財觀念差異。

任何話語都是具體環境的產物,而當時話語能夠抵達今天,被我們讀到,必然經過多重記錄傳播,中間難免好惡偏頗。那麼,這兩句話究竟是在怎樣的背景中說出來的?它們又是如何被記錄下來的?應當怎樣理解這兩句話的含義?

延和殿會議的結果簡直是個謎。神宗的態度似乎是在司馬光這邊的—在之前的單獨交談中,他對司馬光說過「朕意亦與卿同」;在延和殿上,當著眾位翰林學士的面,他又說過「朕亦與司馬光同」。可是,在最後成文的皇帝批示中所表達的,卻是王安石的意見。為什麼?最直接的解釋是王安石湊巧是那天的值班學士,皇帝批示由他親筆起草,所以他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但是,王安石膽敢篡改聖意嗎?

還是讓我們回到延和殿,且看當時場景:司馬光與王安石對面站立,言語往還,思想交鋒,有時呼吸急促,態度激烈;神宗端坐御榻,身體前傾,聚精會神聽講,認真快速思考,目光中時有火花迸出;旁邊還有一個王珪,始終面對皇帝站著,半躬著上身,保持著謙卑和順的表情。

會議一開始,司馬光首先發言,重申自己的觀點:「如今國家用度不足,災害又接連而至,財政狀況雪上加霜,因此,必須裁減不必要的支出;而裁減不必要的支出,就應當從高官近臣做起。二府大臣主動辭讓南郊賞賜,陛下自當接受,成全他們的忠君愛國之心。」

翰林學士之中,司馬光是唯一支持二府大臣辭免南郊賞賜的,「獨臣有此意見,外人皆不以為然」。兩天之前,他曾經單獨上札,以書面形式向神宗陳述自己的理由。而神宗也在二人的單獨談話中表示過:「朕的意思也跟你一樣,接受二府大臣辭讓賞賜,絕不是輕視他們,而是成就他們的美德。」 所以,在上殿之前,司馬光認為,他有充足理由相信,神宗將會力排眾議,接受自己的建議,大幅裁減高級官員南郊賞賜額度。

司馬光話音剛落,王安石隨即反駁道:「我大宋國家富有四海之地,大臣的南郊賞賜,明明花不了幾個錢,卻吝惜不給,省下這幾個小錢,不足以讓國家富裕,只會白白地損傷我大宋體面。唐朝宰相常袞嫌宰相食堂待遇優厚,請求辭讓,當時的人都說那是因為常袞知道自己配不上宰相的高位,既然如此,就該直接辭職,而不是辭待遇。如今二府辭南郊賞賜,道理是一樣的。」

常袞的故事

常袞(729~783)的故事盡人皆知,之前的討論,各位同僚也都是在拿常袞說事兒。司馬光究心史學,比旁人更了解這個故事。常袞是唐代宗的宰相。唐朝各衙門都有食堂,單位提供工作午餐,宰相食堂的飲食更是格外豐盛。代宗時,皇帝為示籠絡,又給宰相們每天額外賞賜「內廚御饌」,份量之大,足夠十人飽餐,根本就是浪費。這份「加菜」,常袞上台之後,主動推辭,從此徹底取消。常袞又認為宰相食堂的待遇本身也過於豐厚了,於是提出縮減,結果卻遭到了一片譏諷之聲,最終未能實現。與同時代的宰相相比,常袞所得的評價不高, 這件事顯然「減分」不少。

反駁常袞的話,說得最響亮的他的前輩張文瓘(606~678):「宰相食料豐厚,這是天子對中樞的重視,給賢才的待遇,咱們要是擔不起這責任,就該主動引退辭職,不應該省下這點小錢來給自己博取名聲。」 也就是說,宰相食堂的優厚待遇,既是國家對宰相超大責任與超高能力的回報,又是宰相地位與國家體面的象徵,職位、責任與待遇三位一體,不可分割—位可辭,飲食待遇不可辭。張文瓘的話博得了當時與後世的一片喝彩。王安石引用常袞故事的用意也正在這裡。那麼,司馬光是怎樣看常袞故事的呢?

後來,在《資治通鑒》的正文中,司馬光如實記錄了當時人對常袞的譏評,又在後面以「臣光曰」評論道:

君子以無功受祿為羞恥,常袞辭讓厚祿的行為,是有禮義廉恥的。跟那些一味貪戀權位俸祿的人比起來,不還是強很多的嗎?!《詩經》有雲「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像常袞這樣的行為,「亦未可以深譏也」(也不能過分非議)。

「亦未可以深譏也」,便是司馬光對常袞此舉的態度。司馬光所追求的是一種合乎禮義秩序的中和之道。具體到二府大臣辭免南郊賞賜這件事,他的態度正是如此。在之前與司馬光的單獨談話中,神宗曾說:「不如乾脆(全盤接受曾公亮的請求),取消二府大臣的南郊賞賜!」司馬光當即表示反對,理由是:「南郊賞賜,連普通士兵這麼卑微的群體都能沾潤,公卿大臣反而沒有,恐怕『於禮未順』。」在司馬光看來,一切選擇都應當以禮義為歸依。公卿大臣的待遇、特權是禮義秩序的一部分,皇帝無權剝奪;而公卿大臣的待遇無論何時都應當超過普通士兵,這也是禮義秩序的應有內容;當然,公卿大臣也應當負擔更大的社會責任,主動為皇帝分憂。因此,關於南郊賞賜,司馬光主張包括二府大臣在內的全體高級官員減半賞賜,既可保全國家體面,維護禮義秩序,又可節約財政開支。

小錢當不當省

二府大臣的南郊賞賜總額,司馬光算過賬,按往年的慣例估計,大約在二萬銀絹左右。的確不是個大數目,省下這一筆來,也「未足以救今日之災」,不能徹底改變財政狀況。那麼,是否就可以像王安石說的,「我大宋富有四海」,區區「小錢」就不必儉省了呢?

司馬光認為,這絕對不可以。第一,這不單純是個經濟問題,只算經濟賬是不對的。二府大臣辭讓南郊賞賜,是君子忠君愛民的義舉,(有限度地)接受它,既可以面向全社會宣示高層厲行節約、共濟時艱的決心;又可以為整個官僚集團做出表率,為接下來的財政節流改革開路,「希望國家能藉由此事籌劃削減其他不必要的開支」。既然如此,又何樂而不為呢?第二,這一筆小錢不必省,那一筆小錢不必省,那麼,還有什麼是能省的?「你要削減皇帝的供奉之物,就會有人說『改變制度,削弱排場,不是榮耀國家的做法』;要削減大臣的無功之賞,就會有人說『省下來的也沒多少,反而損害了體面,不是優待賢人的做法』;要削減官僚集團的多餘開銷,就會有人說『人們心理上難以接受,恐怕滋生事端,不是安定團結的做法』。照這樣說來,國家就永遠也不可能削減財政支出,小老百姓也就永遠也不會有休養生息的那一天了,只能是竭澤而漁、水乾魚盡而後已!」第三,司馬光相信,「凡宣布惠澤,則宜以在下為先;撙節用度,則宜以在上為始」。 凡是發布恩惠好處,應當優先考慮地位低下的人;而厲行節約,則應當從地位崇高的人做起。地位與社會責任掛鉤,這才是儒家精義。

驚人之語非故作

王安石侃侃而談,司馬光仔細傾聽。王安石的說法,司馬光並不感到驚訝,他相信神宗會做出正確的判斷。然而,王安石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司馬光悚然心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安石說了什麼?

王安石說:「且用度不足,非方今之急務也。」國家用度不足,財政困難,不是當今的緊急事務。

這是什麼話呢?宋朝的國家財政早已是捉襟見肘,舉步維艱,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司馬光還記得,仁宗晚年在三司共事的時候,王安石對當時形勢的判斷與眾人並無兩樣,他上給仁宗皇帝的萬言書,不也說「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 嗎?如今八年過去,經過仁宗、英宗兩次國喪,耗費巨大,又遭地震水災,雪上加霜,「內外公私財費不贍」。王安石憑什麼說「用度不足非急務」呢?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呢?

司馬光奮起反擊:「國用不足的狀況,從真宗末年就已經開始。近年以來,愈演愈烈,你憑什麼說這不是急務呢?」

司馬光的反應,似乎早已在王安石預料之中,他回答說:「國用不足,是因為沒有得到善於理財的人。」

「善於理財的人?」司馬光提高了聲調,「不過是以苛刻繁重的賦稅來榨乾老百姓的財富罷了!可是那樣一來,百姓窮困流離,淪為盜賊,對國家又有什麼好處呢?!」在司馬光看來,再高明的理財者也不過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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