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2、四月談話

四月談話

熙寧元年春天,開封人念了又念的話題人物王安石「真身」終於抵達開封。四月初四,也就是1068年5月7日,神宗下詔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君臣二人第一次對面長談。之後,王安石奏上《本朝百年無事札子》,鼓勵神宗振作精神,「挺身做一個大有為之君」。神宗讀罷此札,激賞有加,再度約談王安石。在四月的這兩場談話之後,神宗與王安石二人「心志遂完全得到契合」。

按照李燾的記述,在四月第二場談話即將進入尾聲之際,神宗明確表示「朕須以政事煩卿」,而王安石答曰「固願助陛下有所為」。 這段文字,現代人讀來,很容易「腦補」成一幅戲劇衝突強烈的電影畫面—激動人心的音樂響起,神宗與王安石激動地對視甚至四手交握。接下來是空鏡頭,雄鷹在風雨中翱翔,大海上波濤起伏。再接下來,便是轟轟烈烈的變法場面了。北宋歷史後半程的走向由此定調,而司馬光也便作為王安石的對立面被定格在後代的歷史記憶當中。自後觀之,事勢的確如此。然而,為什麼會如此?為什麼事情是朝著這一個,而不是另外的方向發展的?關於四月這兩場歷史性的談話,以及王安石的《百年無事札子》,都還有著太多的問題尚待釐清,甚至這些問題都還沒有人問過。

比如說,王安石的《百年無事札子》其實是個「命題作文」,神宗是出題人。就在第一場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神宗問王安石:「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由於時間已經來不及,王安石決定以書面形式回答這個問題,這才有了這道札子。那麼,神宗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他的題中之意究竟是什麼?

王安石的這道札子,神宗是欣賞備至的。他就像當初把玩王陶的文章一樣,反覆誦讀「至數遍」,並且當面稱讚這篇文章「精畫計治,道無以出此」。後來的學者也把這篇札子當作變法綱領看待。可是,這篇《百年無事札子》與慶曆新政初期范仲淹所作的《答手詔條陳十事疏》是完全不同性質的東西。范仲淹的《答手詔條陳十事疏》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概括性地指陳國家存在的問題,其主體部分是相當具體的改革方案,慶曆新政的改革措施大半都來自這篇「十事疏」。而王安石這篇《百年無事札子》所做的工作只是概括性地指出問題。並且,恕我眼拙,就本人的閱讀經驗所及,王安石在《百年無事札子》里指出來的問題,很多都不是首次揭露,司馬光和其他很多人都有類似的論述。縱然王安石筆力雄勁,有他人不可及之處,但神宗讚賞的不是文字,而是「精畫計治」之道,為什麼?

《百年無事札子》里沒有具體的改革方案,神宗當然知道,所以,他在第二場談話中滿懷渴望對王安石說:「你肯定已經考慮過問題的解決之道了,請為朕詳細地談談你的『施設之方(實施方案)』吧!」王安石就簡單地談了談。神宗聞言大喜,說:「這都是朕從未聽到過的,別人的學問實在到不了這個水平。您能一條一條地為朕寫出來嗎?」王安石不應。神宗又退而求其次,請求王安石把當天談話的內容記錄下來交給自己。王安石「唯唯而退,訖不復錄所對以進」,嗯嗯啊啊地答應著退下去了,可是最終也沒有把當天的談話記錄交上來。 王安石的「施設之方」究竟是什麼,其實從後來的變法措施不難逆推。從1042年進士及第到此時(1068),王安石在職服務國家二十年,兼具中央與地方的工作經驗,對於國家弊病,有著深刻的了解;他復出之前,在金陵沉潛六年,思考著述,對於「施設之方」,也早已思考成熟,胸有成竹。而要想把想法變成現實,就必須獲得皇帝的支持。皇帝如此迫切想知道,這不正是大好機會?王安石卻不肯細說,甚至最終也不願意寫下來,他的打算是什麼?究竟在下怎樣的一盤棋?

提問是思考的開始。綜上所述,關於四月談話,我們的問題有三個:一、「神宗之問」的含義;二、王安石《百年無事札子》的價值;三、王安石處理與神宗關係的策略是什麼。問題已經提出,該從哪裡入手作答?通常而言,歷史學要求「白紙黑字」直言其事的證據。然而,並非所有信息都能夠通過文字記錄、流傳下來。文字缺席的地方,是留給想像的空間。只是想像如何展開,才合乎情理?而合乎情理的,是否就等同於真實?……還是讓我們回到熙寧元年四月,且從文字出發來看神宗與王安石的歷史性談話。

神宗之問

神宗之問,李燾的記載是「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王安石《百年無事札子》的開頭也這樣說:「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天下無事之故。」自建隆元年(960)正月太祖建國至神宗熙寧元年(1068)四月,享國一百零八年,中間沒有出現大的變故,天下基本保持安定—「本朝百年無事」就等於是說「我們的朝代是一個偉大的朝代」。這個判斷的基礎是對過往歷史的認識。而最初提出這個論斷的正是最終以史學家名世的司馬光。

司馬光曾經曆數東周以來的天下大勢,指出自從平王東遷「王政不行」以來直至本朝,「上下一千七百年間,天下一統者,五百餘年而已」。而這五百餘年間,又有著數不清的小禍亂,並不太平。只有本朝,自從979年太宗平定北漢,完成統一大業之後,基本上做到了「內外無事」。把本朝的「內外無事」,放到一千七百年的歷史長河中去看,是非常了不起的,「三代以來,治平之世,未有若今之盛也」。 換句話說,本朝的和平安定簡直可與「王政」流行的黃金時代相媲美!司馬光的「本朝無事說」,最早是在仁宗末年提出的,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了《資治通鑒》的寫作。

「本朝百年無事」,是三代以來空前的太平盛世,這種說法是很能激發宋朝人的朝代自豪感的。而神宗問的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本朝在思想、文化、制度諸層面都有哪些具體成就?列祖列宗的說法、做法當中有哪些值得珍惜、效法、保守的東西?

司馬光提出「本朝無事說」的目的,只是提醒皇帝珍惜難得的大好局面,不要破壞,所以,他並沒有論證過「本朝無事」的成因。而王安石在《百年無事札子》中則對此做了簡潔而準確的論證:太祖愛民,一切政令「以安利元元為事」,太宗「承之」,真宗「守之」。仁宗統治時間最長,距離當時最近,王安石又親歷其中,有著最為真切的觀察,所以,他對仁宗朝政治的概括也最具體。按照王安石的敘述,仁宗政治的成功之道是:皇帝保持了對天道人心的敬畏,剋制了一己之私慾。對百姓,他不濫用民力,珍惜人的生命,上行下效,因而整個國家的統治都比較寬鬆。對周邊政權—遼和西夏,他堅持和平第一原則,寧可屈己棄財,以經濟利益換取和平。在統治集團內部,他維護言路暢通,不偏聽偏信,保持了諫官、御史制度的有效性。王安石的回答,相當準確地揭示了宋朝百年無事的奧秘。那麼,在王安石主持政局之後,他又是否能夠輔助神宗堅持固守這些原則呢?我們拭目以待。

王安石的價值與手腕

本朝百年無事,成績驕人,何道以致之?這是神宗的問題,但又顯然不是神宗問題的全部。神宗之問,在字面問題之下,還有一個隱含問題,而這個問題才是真正困擾他的。這個問題就隱藏在王安石的答案之中。《百年無事札子》的前半部分重在論述「本朝百年無事」的成因,調子是高昂的、正面的;而後半部分的調子則完全是批評性的,重在論述本朝百年以來的積弊及其成因。逆推回去,神宗的隱含問題應當是:如此偉大的本朝,能夠取得百年無事的成就,卻為何又產生了如此多的問題。即位以來,甚至即位以前、還是繼承人的時候,神宗聽到、看到的有關本朝政治的議論,大半是負面的,比如說財政困難,官僚隊伍和軍隊的冗濫低效。這個有理想的年輕人一直在思考探究解決之道。他向王安石提出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希望得到答案,倒不如說是渴望驗證自己的思考是否正確。

王安石給出的答案是:第一,皇帝的主觀努力不夠,對當世智慧的吸收不夠,「未嘗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天下也」。第二,朝廷思想不統一,「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第三,文官選拔制度,有科舉無學校,只管考試,不管培養,考試主要考吟詩作賦、死記硬背,導致所選非所用。第四,官僚人事管理太講究出身資歷,對政績反而無所考評,導致整體的不作為。第五,農民飽受差役之苦,政府失職,農田水利不修。 第六,軍隊無戰鬥力。第七,宗室規模太大,享受著優厚待遇,而又對國家毫無用處。第八,理財無法,所以才會「(皇帝)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

這八點,中間第三至七點指向具體的問題,可能並不新鮮。對於神宗來說,王安石《百年無事札子》最有價值的應當是以下三點:第一點,王安石說「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的皇帝才是「大有為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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