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0、一朝天子一朝臣

二府大換血

從各個角度來看,治平四年(1067)九月都是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

九月十日,英宗的神主升祔太廟。站在神宗的角度來看,祔廟意味著父親葬禮的正式完成,哀悼告一段落。

九月二十三日,神宗下詔征王安石入京擔任翰林學士,王安石痛快地接受了。站在後來人的立場回看神宗朝乃至北宋後期的全部歷史,這項任命是神宗與王安石之間君臣遇合的開端,因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詔書稱讚王安石「學為世師,行為人表」, 表示用王安石做翰林學士絕不只是想用他來起草詔敕,而是希望他「在朕左右前後,用道義來輔佐朕」,的確對王安石寄予了超出一般的期待。當然,如果說神宗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決定要「大用」王安石,恐怕也是不合實際的。

在當時,真正震動了開封城的,是神宗最終實現了「二府」的大換血。「二府」是宋人對中書與樞密院這兩大中央領導班子的合稱。九月二十六日,神宗罷免了首相韓琦以及參知政事吳奎,任命張方平(1007~1091)、趙抃為參知政事;任命樞密副使呂公弼為樞密使,罷免樞密副使陳升之,任命韓絳(1012~1088)、邵亢為樞密副使。經過這番大力調整之後,中書的班子是新舊相參,二舊二新,比較聽話識相的舊相曾公亮、副相趙概, 再加上張方平、趙抃兩名新人。樞密院的新班子是一舊三新,這一舊是樞密使文彥博,三新是新任樞密使呂公弼和兩名副使韓絳、邵亢。

新君新臣,必有新政。在新晉的兩位副宰相當中,神宗最為屬意的,毫無疑問是張方平。神宗非常信任張方平,比如,韓琦的安置方案,就是神宗夜召張方平密商的結果。而在此之前,當神宗試圖罷免副宰相吳奎的時候,也是跟張方平商量的。 神宗對張方平的欣賞來源於英宗。英宗即位之前就讀過張方平的文章,很是佩服;即位之後初見張方平,聽他縱論天下事,脫口嘆道:「學士怎麼可以離開朝廷呢?」第二次跟張方平談話,英宗甚至覺得之前接觸的宰相大臣都是平常人,說:「聽學士一席話,才知道本朝還是有人才的!」

那麼,這張方平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張方平現年六十一歲,比韓琦大一歲,跟歐陽修同歲,他是富弼在應天府學的同學,范仲淹的學生,很年輕時就被譽為「天下奇才」,得到范仲淹等人的讚許,仁宗朝就已經當過翰林學士、知開封府、御史中丞和三司使—這四個職位俗稱「四入頭」,宋朝的宰相副宰相和樞密使副使大多數是從這四個職位提拔的。進入樞密院和中書,這叫做「大用」。在仁宗朝,張方平已然「盡歷四職」,只差「大用」了。

張方平是難得的財政專家,有想法,能推行,有著第一流的創造力和行政執行力。他第一次做三司使,疏通汴河,整頓漕運,卸任之時,為京城積攢了足夠三年食用的糧食,和足夠六年使用的馬料。等他第二次到任的時候,由於前任工作不力,京城糧食只夠一年半的,馬料才夠一年使用。而張方平就任之後,不到一年,京城就有了五年的糧食儲備。宰相富弼為仁宗朗讀張方平的漕運十四策,讀了足足一百五十分鐘(十刻),旁邊的侍衛站都站不穩了,而富弼讀得投入,仁宗聽得由衷讚歎,連連稱善。富弼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奏疏,它關係到國家財政的根本。」

神宗用張方平為副宰相,顯然是為了解決財政問題。這是國家面臨的迫切問題。要帶領國家走出財政危機,張方平是不二人選。張方平的很多政策主張,其實跟司馬光很接近。比如,他們都反對政府單純依靠增兵來加強軍力,認為這是徒勞的;他們都主張改善財政狀況,必須從節流入手,而不能一味增收稅費壓榨老百姓。這兩個人最大的差異,是司馬光並不懂財政,他只是有原則性的看法,而張方平是真正的財政專家,他了解本朝財政制度的歷史和現狀,清楚弊端所在,因而具備改革的能力。

然而,張方平的任命甫一提出,就遭到了司馬光的強烈反對。

君子小人張方平

九月二十六日,中央領導班子的調整方案剛剛公布,司馬光即奏對延和殿,強烈反對張方平出任參知政事。神宗與司馬光君臣之間因此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言語衝突。

司馬光說:「張方平文章之外,更無所長,為人姦邪,貪婪猥瑣,人所共知,實在不宜擔任兩府大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神宗不以為然,反問道:「你說張方平這麼多壞話,可有什麼具體事迹嗎?」

司馬光說:「張方平的劣跡,很多人都說過,只不過事情都發生在大赦以前。特別細節的不敢說,就我所知……」

這只是一個開頭,神宗卻不打算讓司馬光說下去了,他打斷司馬光,厲聲喝道:「每次朝廷有人事變動,總會有人說東道西,這可不是朝廷好事!」

神宗怒了!司馬光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他不慌不忙地說:「臣卻以為這正是朝廷好事!上古聖王堯帝都認為了解一個人是最困難的事。更何況陛下剛剛即位,如果誤用姦邪為相,而台諫官卻一言不發,陛下又怎麼可能知道呢?那才不是朝廷的好事呢!」

司馬光所言從來在「理」,神宗頓時語塞,他立即掉轉話題,反守為攻繼續質問司馬光:「郭逵(1022~1088)當樞密使也不合格,怎麼沒見你批評?還有人說他私生活不檢點,你怎麼也不理會呢?」這件事發生在神宗即位以前,郭逵是軍人出身,一介武夫。按照宋朝制度,軍人不可干政,當宰相更是想都不要想的,入得樞密院的前前後後也只有兩個,一個是狄青,另一個就是郭逵,可是郭逵的軍功顯然又不如狄青。 郭逵入樞,理由相當勉強,是首相韓琦力排眾議的結果,頗有人懷疑韓琦是在藉機培植個人勢力。當時司馬光已經被趕出諫院,專任侍講,不是台諫官員,沒有言責。神宗拿郭逵說事兒,其實是在暗指司馬光依附韓琦。

神宗突然拐到郭逵的事情上去,司馬光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匆忙之中,他大概忘了自己當時並無言責,只好含糊地回答說:「當時批評郭逵任命的人很多,用不著我說。」這個回答很不漂亮。神宗暫時佔了上風,心中暗喜。可是,讓神宗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司馬光竟然藉機對他展開了教育:「說郭逵私生活不檢點,這是讒言。用曖昧的事情來中傷大臣,讓人百口莫辯,反抗無力。蔣之奇攻擊歐陽修也是這個路數。希望陛下明鑒,根據郭逵的才幹來安置他,不要聽信讒言。」

司馬光重提歐陽修的事兒,點醒了神宗。神宗立刻想到了剛剛罷免的參知政事吳奎,五個月以前,吳奎與御史中丞王陶互相攻擊,他就想罷免吳奎,而司馬光強烈反對。想到這裡,神宗話鋒一轉,問司馬光:「吳奎依附宰相嗎?」

司馬光答:「我不知道。」這個回答很得體。的確,另外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若無明確跡象,第三者又如何知道?

神宗不依不饒,改變了問法:「你覺得吳奎有罪嗎?」

對此,司馬光回答:「吳奎批評王陶,言過其實,怎麼能說無罪呢?只是,輿論支持吳奎,不支持王陶。」

這一番唇槍舌劍,摩擦之劇烈,簡直要迸出火花來。二十歲的皇帝倚仗優勢地位,不斷轉換話題,咄咄逼人,盡顯爭強好勝之心。年近五十的司馬光沉穩對答,語氣不溫不火,態度不卑不亢,曾無一語相讓。在旁的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片刻冷場之後,神宗再度開口,問了一個原則性的問題:「結宰相與結人主,孰為賢?」結,意思是結交、結緣,也可以是巴結。

司馬光略略抬高了聲音,清清楚楚地回答道:「結宰相為姦邪,然希意迎合,觀人主趨而順之者,亦姦邪也。」 結交宰相是姦邪,然而處處順著皇帝的意思來,也是姦邪!

這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問答,神宗的問題里包裹著小聰明,司馬光的回答里卻展現了大智慧。神宗所問的雖然是一般性的處事原則,所關心的卻是當下,是具體,實際上是在逼迫司馬光在他本人和以韓琦為首的舊宰相之間做出選擇。而司馬光的回答,則超越具體,直指士大夫的行為準則。皇帝代表著江山社稷的長久利益,但皇帝也是普通人,有著七情六慾愛憎好惡。作為個人的皇帝同樣可以危害到江山社稷。因此,一個臣子的忠誠,既要超越官僚集團的派別利益,又必須幫助皇帝克服個人情感對國家事務的干擾,要做到「從道不從君」,這才是「大忠」之道。

只可惜,司馬光的這番深意,神宗在憤怒爭勝之時,未能領會。神宗所糾結的,還是他的領導班子調整方案,特別是張方平的副宰相任命。他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兩府大臣,哪個該留,哪個該走?」

這是司馬光不便回答的問題,他說:「這是陛下的威權,應當由陛下自行採擇。小臣怎敢指手畫腳?然而,『居易以俟命者,君子也;由徑以求進者,小人也』。陛下用人,應當用君子,不要用小人。」

說來說去,司馬光反對張方平出任副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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