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9、「大有為」鋒芒初露

為帝師司馬教用權

對於初登大位的神宗而言,司馬光有著獨特的價值,他就像一個循循善誘的好老師,引導著年輕的皇帝逐漸熟悉權力的運作方式,建立權威,學著做一個各派勢力之上的仲裁人。

神宗之劍王陶公然與宰相作對,被外放到陳州之後,仍然寄來酣暢淋漓的文字,長篇大論,快意恩仇,詆毀宰相。王陶的文章的確寫得漂亮,其中警句,比如「方幸幼君之足凌,豈思天威之可畏」,「元台(指首相韓琦)高卧而有要,次輔(指參知政事吳奎)效尤而愈悍」,「轉主心易於拳石,奪君命輕若鴻毛」, 鏗鏘凌厲,句句都是見血封喉的狠招。神宗擊節嘆賞,愛不釋手,反覆捧讀,以至成誦。宰相們則恨得咬牙切齒,一心想要再給王陶新處分。若依著神宗本人的性子,難免要跟宰相們正面衝突。

幸好有司馬光教給他兩全其美的應對之策。第一,當宰相們提出責罰王陶的建議時,神宗須先表明態度:「王陶就是個狂躁的人,不值得過分懲罰,他已經受到外放處分了,又沒犯什麼新錯,就是說話不好聽而已,怎麼能再施懲罰呢?」第二,如果宰相們不依不饒,那麼皇帝就可以把臉板起來,告訴他們王陶做御史中丞時也拿過分的話批評過我,我都不生氣,願意容忍他以開言路,憑什麼你們非要再三責罰他才高興呢?難道是要逞意氣嗎?!第三,如果這樣說還是不行,那麼乾脆不理他們,時間長了,他們自然也就退了。司馬光的這個主意替皇帝想得很周到,保全王陶也就保全了批評之路,同時,還向其他臣僚表明皇帝英明神武,是可以依靠的,萬一將來有一天宰相大臣犯下欺罔朝廷的大罪,也會有臣僚敢於揭發!

司馬光在教導皇帝,也是在維護皇帝。他的御史中丞「就職演說」(《作中丞初上殿札子》),主題就是「論皇帝的修養」(「人君修心治國之要」)。司馬光認為,皇帝的「修心之要有三, 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 皇帝應當是仁慈的、智慧的、堅定的,具有判別安危、賢愚、是非的最敏銳判斷力,和堅持正確道路的最堅定決心,惟其如此,才能做到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百姓安樂,實現一個皇帝的仁慈。對於御座上的青年,司馬光充滿了期待。他理想中的皇帝是這樣的—大權在握,尊重既有秩序,維護朝堂上的異論相攪,能夠不帶偏見地傾聽各種聲音,並做出公正的最後決斷;皇帝不屬於任何派別和勢力,因而得以掌控一切派別和勢力,超脫小群體利益,因而獲得最大利益。這樣的皇帝是可以垂衣拱手而天下治的。而想要做到這些,皇帝就必須克制自己的私心。

對於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來說,這些要求實在是太苛刻了。神宗做不到,也不想做!神宗跟司馬光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性格中有張揚的一面,所以,他才那麼欣賞、縱容王陶的犀利。神宗需要一個明確的方向,或者說一個能夠給他明確方向、果敢行動的人。

秉原則終惹神宗厭

在神宗眼裡,司馬光實在是太一本正經,太中庸,太四平八穩了。對於司馬光的政治傾向,神宗也不太有把握。神宗已經決心對高層實施換血,之所以提拔司馬光,恐怕也是想利用他和宰相之間的舊有矛盾。但是,當神宗一怒之下,罷免了參知政事吳奎時,司馬光卻上疏勸他尊重輿論,收回成命。這讓神宗很不高興,他甚至考慮收回司馬光的御史中丞任命。當時,司馬光的御史中丞官誥已經製作完畢,正在閤門司放著,等待下發。神宗讓人取回了官誥,在宮裡頭擱置了三天,這才發付閤門下發。這三天的猶豫,已足以表明神宗的態度。

神宗這三天的猶豫,司馬光應該是知道的。那麼,他是否會調整姿態,改說皇帝愛聽的話,或者盡量保持沉默呢?司馬光做不到,也不想做!「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這是本朝名臣范仲淹的話。司馬光願意用行動去踐行它。

從四月到九月,御史中丞司馬光與神宗之間發生了一系列碰撞。

第一件事是彈劾王廣淵,這件事甚至惹得神宗大哭一場,傷透精神。那麼,王廣淵究竟是何許人?與神宗又有著怎樣的淵源?

此人也是進士出身,仁宗朝的時候在宰相府幹過一段時間的文件整理工作,他創造性地把搜集到的太祖、太宗、真宗「御筆」批示彙編成一千多冊,因而得到仁宗的嘉獎。之後,王廣淵又把注意力投向了未來的英宗,他以文為贄,博得了英宗的好感。 請注意,此時的英宗還只是一名可能的皇位繼承人,名分未正。所以,這算是戰略投資。

王廣淵的戰略投資在英宗即位之後立刻得到了豐厚回報,英宗要提拔他做館職。司馬光就是這個時候盯上他的。當時還是諫官的司馬光批評王廣淵文才之外,別無他長,惟善鑽營,「於士大夫之間,好奔兢,善進取,稱為第一」。 可是英宗根本不予理睬,仍舊把王廣淵拉進了館閣,還不斷提拔,讓他做了經筵官—侍讀學士。在英宗的庇護下,王廣淵變本加厲,自誇是皇帝的潛邸故舊,結交宦官,氣焰囂張。如今,神宗上來,司馬光又任御史,職在糾彈,自然不能放過王廣淵。按照司馬光的意見,神宗就應該解除王廣淵的館職、侍讀,把他趕到偏遠地方去看倉庫!批評王廣淵的不止司馬光一個。最終,神宗同意,讓王廣淵離開首都,到齊州去做知州,原有職銜不變,還另有賞賜。顯然,放走王廣淵,神宗並不情願。而司馬光卻再度提出了批評。這下,神宗接受司馬光的教導,乾脆不予理睬。

出京之前,王廣淵到宮裡來告辭,神宗「哀慟久之」, 傷心地哭了很久,周圍的衛士受到感動,也都落了淚。

神宗為何如此傷心?他是真的捨不得王廣淵—王廣淵和英宗、神宗父子兩代是真有感情的。英宗的即位之路走得坎坷,一度就是個「備胎皇子」,日子過得很艱難,敢於跟他親近的人不多,而王廣淵卻一直不離不棄。就算起初是投機,患難之中也處出真情來了。英宗病重,王廣淵「憂思忘寢食」,英宗甚至親筆寫下「朕疾少間矣」去安慰他。 對於神宗來說,王廣淵就像是家人,他們之間的關係有著濃厚的感情基礎。

關於王廣淵之事,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王廣淵反對宰相專權,極力主張神宗收回威權,樹立皇帝的獨尊地位。宰相們忌憚他,於是就慫恿司馬光彈劾王廣淵。 換言之,司馬光是被人利用了。

這種說法全無道理。司馬光本人就是宰相專權的堅定反對派。宰相權力過大的現象是從仁宗晚年開始的,仁宗中風,言語困難,無法親執權柄,只能依靠宰相;英宗上台之後先鬧病、後鬧心,糾纏於親生父親的名分問題,精力有限,威望受損,也是靠著一班宰相維持政局。而司馬光最重視等級秩序,在他看來,君弱臣強,宰相權力過大,即使宰相們目前還沒有出現明顯的謀私行為,長期來看也是危險的,因為它破壞了君臣之間應有的權力分配法則。司馬光憂心忡忡,念茲在茲,多次上疏,請求皇帝振作精神,收回威柄,換句話說,也就是警告宰相切勿輕舉妄動。神宗即位之後,罷免歐陽修的副宰相,縱容王陶攻擊韓琦,表現出削弱宰相勢力的明確意圖,司馬光一直是支持的。要不然,他也不會給神宗出主意保護王陶。王廣淵那麼囂張外露的一個人,如果真有如此崇高的政治理想,司馬光不會全然不知。司馬光彈劾王廣淵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此人來路不正,心術不正,讓這樣一個人接近年輕的皇帝,是危險的。目標正義,達成目標的途徑也須正義,這是司馬光一貫秉持的要求,對人對己,都是如此。就像我說過的,司馬光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

然而,不管司馬光彈劾王廣淵的行為如何正當,最終還是導致了神宗「哀慟久之」。它傷害了神宗的感情,也便傷害了神宗與司馬光之間的君臣關係—神宗仍然尊重司馬光,卻不會太親近他了—這個年輕人是記仇的。比如,他聽說英宗病危之際,邵亢曾經建議太后垂簾,立即大發雷霆,指示御史彈劾。邵亢是神宗的東宮舊臣,當時跟司馬光一樣,在貢院里鎖著主持考試,聞聽此事,嚇得半死,出來之後,立即上殿辯白,當面賭咒,「如果能在宮裡找到我主張垂簾的奏章,我甘願受死」。 幸好,神宗後來明白自己受騙,原諒了邵亢,後來還提拔他做樞密副使。

八年之後,王廣淵在渭州去世,終生未能再度回到皇帝身邊。王廣淵的行政能力不強,所到之處均無突出政績,在西北邊境的慶州做地方官的時候,還因境內發生軍人叛亂受到降兩級處分。 可見司馬光沒有彈錯人,他只是忘記了保護自己。這是司馬光和神宗的第一次碰撞。

窮究竟潛存破壁意

彈劾御葯院宦官事件則讓司馬光與神宗再度發生劇烈碰撞,這一次,神宗雖然沒哭,卻十分不痛快。御葯院是宋朝最重要的內廷機構之一,是皇帝的御藥房,同時還具有接收外界信息、溝通內外的功能,是皇帝的耳目,所以說「最為親密」。按照宋朝制度,掌管御葯院的宦官干到一定年數,升到一定級別之後,就必須要調離,其目的就是要防止資深宦官依仗皇帝的信任弄權,出現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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