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8、新皇帝二十歲

故物新枝

新時代終將到來,只是,這新時代卻註定與英宗無關。

治平四年(1067)正月初八,英宗撒手塵寰,得年三十六歲,在位三年零九個月,刨除曹太后垂簾的一年零一個月,親政時間兩年零八個月,而在這兩年零八個月當中,有關濮王尊崇問題的大討論就佔據了近兩年的寶貴時光。在私人感情與倫理大義之間,英宗終歸還是做不到司馬光所要求的純粹的克己復禮,他想要做的是先利己、後復禮—「就這一次」,先滿足私人感情,以後一定認認真真地做一個遵守禮制的好皇帝。「就這一次」,這樣的念頭、這樣的做法,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過。只不過,皇帝「就這一次」的社會成本太高、太高了。

英宗的辭世並不突然。他的身體狀況,從治平三年十月就開始急劇惡化,只不過在當時仍然處於高度保密狀態,「近臣多不知也」。司馬光就是不知道的。因此,他在十一月的時候還在勸說英宗不要接受群臣上尊號。尊號就是一串讚頌的詞語,英宗的這一串是「體乾應歷文武聖孝」。司馬光說尊號不過是虛名,而眼下的形勢實在應當檢討悔過,而不是歌功頌德。 司馬光的建議,英宗並未接受。

病中的英宗充滿了緊迫感:他頒布法令,把科舉考試的時間間隔從兩年一次改成了每三年一次,從此之後,中國的科舉就都以三年一次的頻率舉行,這是一個很合適的頻率,「士得休息,官以不煩」。 他跟歐陽修討論人才問題,提出要重新充實館閣,選拔儒學修養較高者,以改善人才的能力結構。對於西夏,他採納韓琦的建議,採取了有原則而不姑息的態度。國事之外,英宗的家事也有大進展。十一月,他的長女徐國公主出嫁了 —儘管是庶出公主,但畢竟是英宗夫婦頭一次嫁女兒,高皇后和皇長子頊(即後來的神宗)親自送公主過門,皇后第二天才回宮,好生的繁華熱鬧。只可惜,權力榮譽、責任理想和富貴繁華,都無法挽留生命。英宗的生命一點一滴,無可挽回地走向了衰亡。在經歷了濮王府老十三、「備胎皇子」、病狂皇帝、濮王孝子的種種起落、糾結、顛沛之後,英宗的生命之船即將告別此岸,抵達永恆之港。

大宋王朝也將再度面臨皇位交替的風險—幸好,英宗是有兒子的。然而,就像我們在太宗晚年曾經看到的那樣, 每一個皇帝都是重度的「權力依戀症」患者,即使是對親兒子,交權也如割肉般不舍。十二月二十一,韓琦在御榻之前建議早立太子,以安人心。英宗已經喪失語言能力,只得點頭表示同意,又在韓琦的請求下顫巍巍親手寫下了「立大王為皇太子」七個字。「大王」當然應該指皇長子潁王趙頊。只是這樣的大事,又豈能憑著「想當然」含糊了事?韓琦再次請求英宗御筆明示,於是,可憐的垂死之人又吃力地拿起筆,補寫了「潁王頊」三個字。第二天,朝堂上當眾宣讀了立潁王頊為皇太子的詔令。御榻之前,潁王連連叩頭,按禮義表達應有的謙讓之意;御榻之上,英宗神色泫然,眼角流下了兩行濁淚,流露出內心真實的不舍之情。

按照計畫,皇太子的冊封典禮應當在正月十九舉行。只是英宗根本就沒有等到那個時候,而趙頊,則跳過皇太子冊封大典,直接做了皇帝。治平四年正月初八(1067年1月25日),二十歲的趙頊繼承皇位,史稱宋神宗。

新皇帝趙頊手上有三樣東西:通常只屬於二十歲的雄心壯志,與二十歲年紀不相稱的無邊權力,以及父親留下爛攤子。「古者二十而冠」,二十歲行成年禮,正式成為完全的社會人。進入社會之前的雄心壯志,幾乎人人有過。它在二十歲以前得到培植,不斷壯大,在二十歲時抵達峰值,入社會之後,雄心壯志在與現實的碰撞中不斷調整、衰減,我們認識不足、看到差距、探測邊界,長大、成熟。趙頊的二十歲是一樣的,更是不一樣的—他是皇帝,有著天下最大的權力。權力最大,責任也最大。而神宗接手的大宋朝廷,情況實在不容樂觀。英宗留下的這個爛攤子,首當其衝的是兩個問題:第一是中央財政狀況的繼續惡化,第二是人心亂了,把人心攪亂的,正是濮王的尊崇問題。二十歲的年紀,無邊的權力,積弊叢生的天下,神宗將如何處置?

閉門聽風雨

就在神宗即位十七天之後,正月二十五日,司馬光被任命為本屆科舉主考官。 按照宋朝制度,科舉考試的考官班底並無固定人選,每榜臨時任命,而一旦任命公布,考官隨即進入貢院封閉居住,直至發榜,以避免作弊。司馬光被「關起來」了,這一關就關了將近兩個月。 神宗初政的很多事迹,司馬光都是在貢院里聽說的。

有兩件事很讓司馬光感慨。第一件是年輕皇帝對待財政問題的務實態度。國家財政本就吃緊,「四年之內,兩遭大故」,連續為仁宗和英宗兩個皇帝操辦喪事,如何能夠不拮据!財政部門給神宗的建議很實在,「不以小嗇為無益而弗為,不以小費為無傷而不節」 —不要因為小節約省不下多少錢就不幹,不要因為小開支花不了多少錢就不省。宰相韓琦提出,英宗皇帝給近臣的遺愛賞賜,「才足將意便可」,心意到了就好。而神宗,則沒有一點扭捏就承認了「公私困竭」的現狀,削減了英宗的皇陵預算規模和遺愛賞賜額度。他還為父親當年在仁宗喪事上的大手大腳做了解釋,說:「仁宗的喪事,先帝是過繼之子,要避嫌疑,所以不敢裁減,那麼,現在就沒那些顧慮了—該裁的裁,該省的省。」 神宗的表現,讓司馬光感到踏實。

第二件是神宗廢除了「駙馬升行」制度。駙馬爺升一輩兒,做自己爺爺的兒子、父親的兄弟,這就叫「駙馬升行」。「駙馬升行」可以避免公主殿下紆尊降貴向公公婆婆行大禮。這種用現實權勢扭曲人倫秩序的做法,儘管匪夷所思,倒也事出有因—本朝的第一個皇帝太祖跟第二個皇帝太宗是親兄弟,兄弟倆相差十二歲,他們的女兒輩分相同而年齡差距極大,能夠嫁到的丈夫根本就不是一輩人。因此,為了保證太宗公主與太祖公主倫理地位的平等,就只好改變駙馬爺的輩分。「駙馬升行」,極盡荒唐,然而此事卻從未見禮官台諫批評過。按照神宗的詔書,廢除駙馬升行,是英宗的遺願。詔書說,英宗曾經提起這件事,覺得憤憤不平,認為「怎麼可以因為富貴的緣故,扭曲人倫長幼之序」呢?這番話神宗代父立言、以英宗的口吻說出來,簡直有一石三鳥的功效。第一,替英宗挽回了面子,表達了英宗對倫理秩序的原則性尊重;第二,順帶批評、諷刺了包括司馬光在內的侍從禮官—皇帝要叫生父一聲爹,你們反對;可是公主把公公婆婆當哥哥嫂子,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實情,司馬光只有感到慚愧。第三,更重要的是,表明了神宗撥亂反正、維護倫理秩序的態度。這讓司馬光感到欣慰。

貢院得閑,三位考官常常聊的,便是新皇帝。韓維、邵亢(1011~1071)都是神宗的東宮舊僚,廢除駙馬升行是邵亢的建議, 韓維跟神宗的關係尤其近密,他最了解神宗的心思。 神宗親身經歷了父親與祖母(曹太后)的冷戰,感受過宮中充滿猜疑、危機重重的高壓氛圍。不管是從個人情感的角度,還是從朝廷政治的角度,神宗對於「濮議」、對於父親的做法,都有所保留。即位之前,他無法改變父親,只有努力做好自己,做曹太后的孝順孫子。神宗的努力沒有白費—老太太跟孫子的關係相當不錯。 現如今,神宗剛剛正式聽政,就廢除了「駙馬升行」的陋習,可謂出手不凡。 三人私底下猜測,接下來,對於「濮議」,神宗恐怕還會有大動作。當然,神宗不會推翻父親的決定,但是,對於推動「濮議」、攪亂人心的宰執們,神宗恐怕就不會那麼客氣了。

開鎖見是非

果然,三月二十四日,中央領導層出現了大變故—參知政事歐陽修罷政,出知亳州。而在兩天之前科舉發榜,司馬光才出得貢院,重獲「自由」。 八日)之前,誤。據《宋會要輯稿》選舉二之一〇,貢舉放榜在三月二十二日。">對於歐陽修的罷政,司馬光並不感到太過驚訝,卻在心裡萌生出一層深刻的不安。早在鎖院期間,他就聽聞御史彭思永(1000~1071)、蔣之奇(1031~1104)對歐陽修的瘋狂攻擊—他們誣衊歐陽修與長媳吳氏私通,以如此禽獸不如的惡行來詆毀大臣,卻拿不出一點確實的證據,逼得極了,就說御史可以「風聞言事」、沒有義務提供信息來源,到最後,實在無法抵賴了,竟然轉而攻擊大臣朋黨專政!在司馬光看來,用這樣難以言說、無法辯白的隱私之事攻擊大臣,是台諫官的大忌。尤其讓司馬光感到不齒的,是蔣之奇。此人在「濮議」的問題上違反公論、附和歐陽修,這才得到歐陽修的推薦,當上御史。神宗上台之後,他聽風辨色,立刻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對歐陽修反戈一擊。小人之行,唯利是從,反覆無常,令人齒冷。而這就是英宗、韓琦、歐陽修他們在「濮議」之後提拔上來的台諫官!因為誣衊大臣,彭思永和蔣之奇都受到了降職外放的處分。只是,人言可畏,經此一事,歐陽修在朝里也待不下去了。神宗對歐陽修的罷政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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