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7、沒有贏家的戰爭

進入八月,開封遭遇了罕見的水災。大雨從八月三日開始下,四日早朝,連宰相在內才來了十幾個人。宮裡邊積滿了水,只好打開西華門放水,大水奔涌而出,瞬間吞沒了西華門前的殿前侍衛營房。根據官方統計,水災導致萬餘間軍營和民房倒塌,「死而可知者,凡千五百八十八人」。 而這場水災只是離皇帝最近的,卻不是最慘的。去年夏秋,開封東南的十幾個州已經被大水淹了一次,「妻兒之價,賤於犬豕」,冬季氣溫異常偏高,又颳起了黑風。到得今夏,瘟疫大起,數千里之間,家家有垂死之人,送葬的隊伍在道路上哭得有氣無力。幸好地里的莊稼長勢還不錯,人人都以為秋天應當來一場大豐收,以補償人們所受到的折磨。卻沒想到,八月的這一場大雨最終衝垮了房屋,淹沒了田地,也破滅了人們的希望。

按照當時流行的政治思想,災害是上天示警,其根源是人間統治不當。英宗慌忙下詔,罪己求言。「皇伯派」以此為契機,指責英宗過度尊崇生父、背棄禮義,喪失民心人望;宰相專權惑主,堵塞言路。大災當前,皇帝和宰相只好偃旗息鼓,將濮王的尊崇議題暫時押後。

在所有的應詔上疏之中,司馬光最是直言不諱,他批評英宗在萬眾歡呼中登上帝位,即位之後的所作所為卻不斷地喪失人心,「不意數月之後,道途之議,稍異於前,頗有謗言,不專稱美。逮乎周歲之外,則頌者益寡,謗者益多」。司馬光說,英宗有三件事令天下人大失所望:第一,身為過繼之子,對先帝留下的皇太后和幾位長公主失於照顧,「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嘆」,「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第二,置國家大事於不顧,凡事不肯拿主意,「凡百奏請,不肯與奪」,導致「大臣專權」,「此天下所以重失望也」。第三,聽不進不同意見,把台諫官的批評意見完全交給大臣去處置,使天下忠誠之士喪氣結舌,失去了批評的動力,「此天下所以又失望也」。 司馬光還建議取消原定於十一月舉行的南郊典禮,改為皇帝在宮內恭謝天地,以節約開支,昭示畏天之志,安撫大災之後動蕩的人心。

這樣的建議,英宗當然不會聽從。十一月初四,英宗舉行了即位以來的第一次南郊大典。 南郊祭天,每三年舉行一次,是最高規格的常規祭祀。南郊之後,例行大赦,普天同慶,官民人等,雨露均沾。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南郊赦書長長的恩賜名單上,唯獨漏了英宗的生父濮王。難道說英宗已經幡然悔悟,決心謙抑自持,要以仁宗的皇統為重,放棄過度尊崇濮王了嗎?聽到這樣的猜測,司馬光只是苦笑。如果英宗決定謙抑,那就應該遵從禮義,接受侍從禮官的提議,大大方方地給濮王「皇伯」的稱呼和大國的封號。如今南郊赦典竟然避濮王而不談,顯然英宗還是要打破禮義,過度尊崇濮王。「皇伯派」和「皇考派」必將有一場決戰。

問題是,誰來打破僵局?

「皇伯派」與「皇考派」的較量

「皇伯派」決定主動出擊。南郊大典之後,御史台的副長官知雜侍御史呂誨上疏,「乞早正濮安懿王崇奉之禮」。也就是說,按照侍從禮官議定、司馬光起草的意見:第一,尊濮王為皇伯,以明確英宗作為仁宗過繼之子與濮王之間的宗法關係;第二,給濮王贈高官封大國,以表達英宗對濮王生育之恩的感激之情。相同訴求的奏疏,呂誨前前後後一共上了七道,而這七道奏章,全如泥牛入海。英宗方面,毫無反應。沒奈何,呂誨祭出了言官的殺手鐧—辭職,然而他的四道辭職奏章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呂誨的滿腔怒火燒向了宰相,他把矛頭對準了首相韓琦,彈劾他專權擅政,「在重要崗位上安插自己的黨羽,破壞、紊亂朝廷法度」。呂誨說:「朝廷每提拔一個官員,人們都說這人必是韓琦的親朋故舊,朝廷每罷免一個官員,人們都說這人肯定是韓琦的冤家仇敵。」長此以往,「天下只知琦之恩仇,而不知陛下之威福也。」陛下如此信任韓琦,殊不知韓琦卻在偷偷盜竊、轉移陛下的權柄!至於濮王尊崇事件,呂誨認為,是韓琦把皇帝引導上了一條越禮非法的路,「仁宗永昭陵土未乾,玉幾遺音猶在,而韓琦的忠心已改,以為上天是可以欺騙的,搞得皇帝、皇太后兩宮嫌隙日生,引惹天下人怨怒,讓皇帝遭受不仁不義的指責……我們還能說韓琦忠誠嗎?」 結黨營私、專權不忠,這是對一個宰相最致命的攻擊。呂誨在啟發、誘導英宗對韓琦的憤怒。

從這個角度攻擊韓琦,的確是非常有力的。韓琦於嘉祐六年(1061)接替富弼擔任首相,至今已經五年。仁宗晚年中風,不能親理朝政。一應朝廷大事,皆由韓琦主張。英宗的即位本就得益於韓琦力挺,即位之後旋即發病,諸事不理,其皇位又曾遭遇質疑和危機,若非韓琦掌舵,英宗只怕自身都未必能夠保全。逼迫皇太后撤簾,扶植英宗重掌大寶,韓琦的功勞是第一位的。然而,正因如此,韓琦的權勢和作風也越來越遭到質疑。韓琦逼迫太后撤簾的霸道做法,讓司馬光齒冷。他曾經上疏提醒英宗,要防止大臣專權,要保護本朝以台諫監督朝政的優良傳統。 儘管如此,對於呂誨的做法,司馬光還是感到了一絲擔憂。

果然,呂誨的重炮不僅沒有擊落韓琦,反而傷到了同屬「皇伯派」的翰林學士范鎮。范鎮被免去了翰林學士之職,外放陳州知州。皇伯派又少了一員大將。為什麼會這樣呢?

遭到呂誨的彈劾後,韓琦立即上表,請求罷相離京。英宗當然不答應,於是命令翰林學士范鎮代筆批示。范鎮寫了一句話:「周公不之魯,欲天下之一乎周。」據說,這句話讓英宗很不高興。周公的封地在魯,可是周公沒有到魯地去,而是留在王都輔佐成王,維護大周天下的一統。把韓琦比作周公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他老人家走了,天下人的讚美謳歌、國家的司法行政也要跟著走嗎?你的眼裡還有沒有朕?!英宗一時著惱,范鎮因此罷職。也有人說英宗本來沒那麼敏銳,是歐陽修挑撥離間,過度闡釋,撥動了英宗敏感的神經。歐陽修說:「范鎮用周公來比擬韓琦,那麼就是用小孩子成王來比擬陛下呀!」

不管觸因如何,司馬光的好朋友、老同年,「皇伯派」的一員大將范鎮被趕出了開封。皇伯派出師不利。這是治平三年(1066)正月初的事情。

數日之後,呂誨集結了在京的所有台諫官員,再度上疏,言辭犀利,對中書全體宰相、副宰相提出彈劾。彈章的措辭可以說是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對於宰相府的總體狀況,用了「豺狼當路」「姦邪在朝」八個字。四名宰相、副宰相,每一個都罪責難逃: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將陷陛下於過舉之譏」,罪在「不赦」,人神共棄。首相韓琦,明知故犯,文過飾非。次相曾公亮、參政趙概,苟且依違,不負責任。彈章的最後放出了狠話:「議論既然不能統一,照理難以同朝並立。我們和歐陽修,怎麼可以都留在朝堂之上呢?!」

這篇氣勢洶洶的彈章,背後的力量其實很弱小。所謂的全體台諫官員,一共多少人?只有三個:知雜侍御史呂誨、侍御史范純仁(1027~1101)、監察御史里行呂大防(1027~1097)。這就是當時在京的台諫官員總數。宋朝諫院定額六員,御史台官的人數最高曾達到二十人,一般情況下也要維持在十人以上。而當時的諫院實任諫官二員,「司馬光遷領他職,傅堯俞出使敵廷」,只剩了一間空房子。御史台長官御史中丞出缺數月,空置不補;連同副長官知雜侍御史呂誨在內,在任御史共計六員,三員奉旨外出公幹,在台供職的只有三員。不由得呂誨不感嘆:「言論官只差沒有徹底取消了,自古以來,言路的壅塞,沒有像今天這樣嚴重的!」 而這種情況,正是皇帝和宰相喜聞樂見,一手造成的。他們想要的是幫助皇帝實現尊崇生父的意願,至於言路是否堵塞,在他們眼裡,都是不重要的,或者說是可以暫時放下的。

宰相府當然是毫不相讓。台諫與宰相,「皇伯派」與「皇考派」劍拔弩張,雙方已經擺出了勢不兩立的態勢,雙方都等待著英宗的最後決定。

皇太后成了棋子

以司馬光對英宗的認識,他絲毫不懷疑英宗會站在宰相府一邊。但問題是,皇帝將怎樣突破禮義的束縛、破解眼前的僵局?

這天上午,剛剛散朝,一個消息就傳到了司馬光的耳朵里。據說,宰相們要請皇太后親自出面來化解僵局。首先,皇太后會親筆寫一封信來表達善意,提出尊濮王為皇,濮王夫人為後,建議皇帝稱呼濮王為父親。然後,皇帝會表示謙讓,拒絕給濮王及其夫人皇、後的尊號,但接受稱濮王為父親的建議。如此一來,英宗稱生父濮王為父親,則是奉了皇太后的慈命,不但不是越禮非法,反而是孝道行為了!真真的兩全其美!

這樣的「好主意」,究竟是誰想出來呢?韓琦,還是歐陽修?曹太后會配合嗎?不配合又能怎樣?英宗的皇位已經穩固,大權在握的宰相們支持他。而曹太后,撤簾之後,退居深宮,無權無勢,真就成了「無夫孤孀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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