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4、「式微」歌

式微式微不得歸

治平二年(1065)三月,司馬光終於再次踏上了涑水故園的土地。此番重來,距離上次還鄉,中間隔了整整十五年!

上一次探家,是在皇祐二年(1050)。那一年,司馬光三十二歲,初入「館職」,剛剛進入大宋王朝的高級人才儲備庫,身體充滿活力,內心充滿希望。在贈給同鄉後輩的詩里,他寫道:「況今有道世,谷祿正可干。勖哉二三子,及時張羽翰。力學致顯位,拖玉簪華冠。」 司馬光認為他所處的是一個有道之世,是值得大幹一場的時代,他是樂觀的,向上的。那個假期很長,時間寬裕,司馬光優哉游哉,從春天一直住到夏天,甚至有時間親自督造了一座新宅。在新居寬敞的書齋里,他讀經閱史,神交古人,養精蓄銳,憧憬著新的出發。

如今,十五年過去,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青松弊廬在,白首故人稀。外飾服章改,流光顏貌非。」 院子里親手栽下的松樹已經亭亭如蓋,當年寬敞明亮的書房卻透著老舊寒磣。身上的官服更加高級,鏡中的容顏卻日漸衰老。故友凋零,黑髮斑白,牙齒脫落,身體不再結實,生命的活力就像是岸邊的沙,被歲月的流水悄悄帶走—除了遠處巫咸山的輪廓,一切都不復從前。

變化最大的,是司馬光的心境。

此番還鄉,司馬光請的是「事假」,事由是「焚黃」。由於司馬光的地位,皇帝給他父母追贈了更高級別的榮譽頭銜,發放了告身,焚黃就是把用黃紙抄好的告身副本,到墳前去燒送給先人。焚黃假期很短,只有十幾天,所以,此番還鄉,他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一路奔波,備極辛苦。

在司馬池墓前,司馬光親手擦拭著父親的墓碣,泣不成聲—他已經有十年沒能為父親掃墓了。嘉祐元年(1056),司馬光做并州通判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因公出差到夏縣附近。涑水故園近在咫尺,可是按照制度規定,因公出差者不得私自還鄉。所以,司馬光並未還家,也沒有通知涑水父老,只抽空拜祭了父母的墳墓。 如今將近十年過去,他這才又得著機會再次為父親斟一杯水酒,坐下來跟母親說說心裡話;下一次再來,又會是什麼時候呢?自己也已經四十七歲了,還有下一次嗎?這樣的念頭,想起來真是讓人感傷。

此番重回,司馬光的心情只能用「沉重」來形容。「十六載重歸,順途歌式微」, 在司馬光的心中回蕩著的,是「式微」的歌。

「式微」,語出《詩經·邶風·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說的是臣子為國事奔忙,不得與妻子團聚。「式微」歌中隱藏的,是一個歸隱田園的夢。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說:「田園將蕪,胡不歸!」儒家講究「學而優則仕」,以修身、齊家為立身根本,以治國、平天下為至高理想,歸根結底,是要出來服務社會的。然而,又有哪一個讀書人的心底不藏著歸隱田園的夢?哪怕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漁歌互答,也不免有「式微」之嘆。十五年前返鄉,到硤石山中拜會隱士魏閑,看到老大哥那麼悠閑自在的山居生活,司馬光也羨慕過,讚歎過,腦海里閃過「式微」的歌。 只是,這一次,司馬光歌「式微」的心情顯然不同。他歌「式微」,更多的不是要歸去,而是嘆凋敝。

首都開封以外的大宋王朝,狀況遠比他想像的更為嚴重。中央官出京,不管公差還是私事,地方上迎來送往是免不了的。司馬光是皇帝侍從、諫官,又是中生代政治家中的代表人物,儼然未來宰輔,想要結交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各種遊山玩水、宴會雅集的邀請紛至沓來,對此,司馬光一概謝絕,毫無商量。可是,不接受招待不等於自命清高、閉門自鎖,相反,司馬光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密集走訪、密切接觸沿途官民,因為他深知,開封不等於大宋王朝,各種文書報告里的地方也不可能是真實的地方,只有親身探訪才能深入了解地方政情、民情,了解宋朝的實情。這一路探訪下來,司馬光「式微」歌的調子越發沉重而嚴峻了。

讓司馬光歌「式微」、嘆凋敝的是三件事。

財力屈竭國堪憂

第一樁讓司馬光感到不安的,是地方政府的財政狀況。

真實情況的了解是從面對面的交流開始的。本州的光榮—司馬諫官賞光屈臨官舍共進晚餐,讓陝州知州感到既榮幸又局促。按照司馬光的要求,知州大人為司馬諫官準備的是一葷三素,最簡單的面飯,酒還是有的,是當地官府酒務里自釀的酒,味道雖然不壞,可是籍籍無名,哪裡比得上開封府的瑤泉佳釀、羊羔美酒!聞道司馬諫官為人樸素,可是拿這樣的席面來招待尊客,知州大人還是心中不安。

見過了毫無架子、一言一行透著真誠的司馬諫官本人,三五杯入肚,寒暄的套話說過,知州的狀態鬆弛下來。說到本州財政,他的臉色頓時從恭敬客氣轉成了焦慮愁苦:「倉庫都是空的,沒錢,也沒有糧食。官員工資怎麼發?軍人的糧餉怎麼發?只能臨時現湊。一個月一個月地湊。軍糧是不敢拖欠的,湊足了先發軍人的,再發官員的。實在湊不出,就只好欠著……」

對於國家的財政狀況,司馬光早有擔憂。三年以前,他上疏仁宗皇帝,就說:「我擔心國家未來最大的災患,不是別的,而是財力屈竭。」 可是,地方的實際狀況竟然如此糟糕,卻是他始料不及的。那麼,陝州的情況究竟是個別,還是一般?一路看來,州州如此!

錢都到哪兒去了呢?被中央拿去了。中央的錢又都到哪兒去了呢?養兵,養官,還有賞賜。大宋朝什麼多?官多,兵多。真宗皇帝的時候,在冊官員總數是9,785,現在是多少? 24,000多, 五十多年凈增14,215人。太祖的時候全國總兵力20萬,現在是116.2萬,八十年凈增96.2萬人。 官多不辦事,兵多要吃飯。再加上1038~1044年間,宋和西夏開了一戰,耗費巨大,契丹又趁機勒索,到仁宗晚年,國家財政已經是不堪重負。而英宗上台之後,在仁宗的喪事上大肆鋪張,更是把家底兒都折了進去。

仁宗的陵墓規格,完全是比照著真宗的定陵來做的,而定陵的豪華程度遠超太祖的昌陵和太宗的熙陵。可是,修定陵那時候宋朝什麼家底兒?「帑藏充積,財力有餘」。如今又是什麼家底兒?「國用空乏,財賦不給,近者賞軍,已見橫斂,富室嗟怨,流聞京師」。 很多官員上疏反對,禮院編修蘇洵(1009~1066)給韓琦寫信,甚至引用了「華元不臣」的典故來責備宰相。春秋時候,宋國大臣華元厚葬其君,君子以為「不臣」。韓琦的臉都氣白了,但是卻固執地堅持厚葬仁宗。

為了修築仁宗的陵墓,一共動用了46,780名軍人,調動錢、糧50萬貫、石。雖然英宗下詔說:「山陵所用錢物,並從官給,毋以擾民。」可實際情況卻是,「詔雖下,然調役未嘗捐也」。三司使蔡襄親自充當定陵工程的財物主管,按照他的預算,整個工程需要耗費錢、糧50萬。可是,國庫里明明是不夠的。怎麼辦?有人給出聰明主意,挪用陝西緣邊的入中鹽—那是軍需物資,這樣的歪腦筋竟然也有人敢動!陝西的財政主管—轉運副使薛向極力反對挪用,但他同時保證獻出同樣數額的錢和糧。薛向的錢糧哪裡來?當然還是陝西的戰備物資! 蔡襄要求,定陵的石材、木料都要用最好的。在蔡襄的調度下,運抵工地的物料,超出實際需要量的幾倍。而這些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千難萬險運抵鞏縣的物料,後來很多都沒有用上,又得耗費人力、物力、財力把它們運走。 「累歲備邊,一日費之」, 為了埋葬一個死去皇帝的屍體,整個國家多年積累的戰備物資,一時間消耗殆盡!

高層辦理仁宗喪事的揮霍態度,讓司馬光感到憂心忡忡。事實上,仁宗剛剛去世,定陵工程還沒有動工,高層大手大腳的作風就已經開始暴露。按照傳統,新皇帝上台之後,會以分享先帝「遺愛」的名義賞賜高官近臣。遺愛賞賜的內容應當以先帝遺物為主,重要的不是財物,而是感情。可是,仁宗的遺愛賞賜顯然偏離了這一主旨,「所賜群臣之物,比舊例過多幾倍」。司馬光一個諫官,所得賞賜絕非最高,可是所得黃金、珍珠加起來也值一千貫。司馬光是個窮官兒,一生清貧,這些錢足夠他置個宅子、買上一個小花園的了。然而,這些錢卻讓司馬光感到恐懼:遺愛賞賜,首都是直接從宮裡、庫里拿,外地卻是只有政策沒有撥款的,有的地方,倉庫里根本沒錢,沒錢也要賞,怎麼辦?向有錢人借!拿不出怎麼辦?你有錢財,我有權力!官府借錢,誰敢不借,誰敢拖延?!司馬光擔心,遺愛厚賜,再加上後續的定陵工程,以及向契丹報喪的禮儀往來費用,最終會導致財政狀況極度惡化。到那個時候,國庫里沒錢,必然要從重搜刮老百姓。老百姓的日子已經夠苦的了,拿什麼來應付?萬一再遭遇水旱災害,那就只有鋌而走險,去當強盜了!

「因公家之禍,為私室之利」,這樣的事,司馬光斷不肯為。他上疏請求朝廷允許侍從之臣自願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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