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3、強撤簾

曹太后的權力欲

在韓蟲兒詐孕案之後,英宗與曹太后之間的矛盾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而士大夫集團的態度明顯傾向於皇帝一邊,韓琦和歐陽修早已向太后明示,皇帝是絕不能換的。英宗皇帝的病,在獲得士大夫集團的明確支持之後,也漸漸好轉,從嘉祐八年(1063)秋天起,他已經可以做到隔天辦公,早起在前殿跟宰相大臣處理大事,吃完飯之後在後殿處理其他事務。

皇帝已經表現得像是一個能力完整的皇帝,可是,皇太后的帘子還在內東門小殿的御座前掛著。兩府大臣退朝之後,還要到內東門小殿去,隔著那道半透明的帘子,向太后彙報情況。太后對於具體政務,其實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干預。只是,這一道手續—哪怕只是一道手續的存在,卻分明讓皇帝不像個囫圇皇帝。英宗的不耐煩是顯而易見的;多數大臣也感到氣悶。那麼,太后的帘子何時能撤?又如何撤法?

《宋史·曹皇后傳》所描述的曹太后,權力欲是非常淡泊的。她雖然迫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但是非常尊重大臣,每當大臣奏事遇到意見不能統一、有疑義的,曹太后就會說「你們幾位再商量商量」,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後來,英宗的病好起來,她立刻下令撤簾還政,倒是英宗皇帝捨不得她,「持書久不下」,從夏天一直拖到秋天,才實行撤簾。

這當然是後來的粉飾。史書當中多的是這樣的謊話,有時候甚至一篇之內都不能自圓其說,比如,《宋史·曹皇后傳》在「她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的後面,緊接著就說「曹太后對於經書和史籍涉獵頗多,常常引經據典來決策。朝廷內外每天奏上來的報告有幾十篇,她每一篇都能記得大概」。 這哪裡是「從不拿主意」的樣子?!

論家世背景、論個人經歷,曹太后都應該懂一點政治。這位曹皇后是仁宗的第二任皇后,開國元勛曹彬(931~999)的親孫女。曹彬何許人也?宋朝最成功的武官之一,職位最高做到樞密使,還獲得了節度使兼名譽宰相的頭銜。此公為人,謙虛低調,懂得藏鋒。宋朝消滅南唐小朝廷—就是著名的「春花秋月何時了」李煜的政權—戰役的總指揮就是曹彬。他滅了南唐回開封來向太祖皇帝復命,那麼大的功勞,報告書上的署銜卻只寫七個大字「奉敕江南幹事回」! —奉皇帝的命令到江南出差回來了!低調務實,謹慎到極致,這就是曹氏家風。

論個人經歷,曹太后是經過真磨礪的。她十八歲入宮,十九歲被仁宗以盛大典禮冊封為皇后。這是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舉行皇后冊典,多年以後,宮中老人還在津津樂道它的無限風光。可是,這風光的皇后日子並不如意,她跟仁宗做了二十九年夫妻,卻沒有一次生育記錄,而仁宗身邊一直是內寵不斷。仁宗最寵愛的張貴妃甚至曾經當面向曹皇后借華蓋,要打著皇后的華蓋出去玩。華蓋是什麼?那是皇后的儀仗,是皇后身份地位的標誌!而張貴妃竟然敢開口來借。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曹皇后竟然就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到最後,還是仁宗覺得不妥,攔住了張貴妃。 曹皇后的心胸,曹皇后的剋制,可以想見。

只是這樣大度、樸素、懂道理的女人,仁宗卻未必喜歡。仁宗晚年,和曹皇后之間的關係是非常緊張的。嘉祐元年(1056)正月中風之後,仁宗曾經有一次突然跑出來,大叫「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張茂則是個宦官,跟曹皇后關係很好,而仁宗則一向不喜歡他。聞聽此言,張茂則立刻找了根繩子往房樑上一拴,要上吊自殺,還好被人及時發現,沒有死成。宰相文彥博(1006~1097)聞知此事,咬著牙根兒對張茂則說了一句話:「你要是死了,讓皇后還怎麼活?!」聽到這個話,不單是張茂則,所有在場的人都嚇出了一身冷汗。自此之後,一直到嘉祐八年(1063)初仁宗去世,在超過八年的時光里,曹皇后再也不敢隨隨便便到仁宗跟前去了, 她只是名義上是後宮之主。

家傳的低調務實,加上二十九年宮中磨礪所養成的隱忍頑強,造就了曹太后。出來垂簾聽政也許只是偶然,只是出來之後,則難免戀棧。尤其是當母子、婆媳關係都變得高度緊張之後,曹太后當然不願意輕易放棄權力。

士大夫的選擇

可是這件事情,卻由不得曹太后。士大夫集團的方向是明確的,皇帝不能動搖,太后必須撤簾,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須尋找合適的契機。當務之急,是確立皇帝的領導地位—皇帝必須表現得更像一個皇帝。

嘉祐八年(1063)十二月,在司馬光的勸說下,皇帝的御用讀書會—經筵正式開講,他在跟最優秀的儒家學者學習、討論儒家經典和歷史經驗。同月,皇長子仲針(已經改名「頊」)正式出閣,搬出宮城單住,這是建立太子的預備步驟。其目的,是明確英宗一系的正統地位,「以固根本,旁絕窺覦」。 就這樣,在士大夫的擁護庇佑之下,到了治平元年(1064)四月,英宗平穩度過了即位周年。皇帝已經履新滿周歲,按照常規在殿上接見朝臣、處理政務了,而皇太后卻仍然坐在帘子後面,重要決定仍然需要宰相大臣們到簾前稟告。雖然皇太后通常並不干預決策,但是這道手續對於皇帝的最高領導人形象,畢竟是一種損害。如何才能進一步確立皇帝的領導人形象呢?

四月十一日上朝的時候,權御史中丞王疇(1007~1065)提出建議,讓皇帝出宮,在開封城裡公開露面。這個主意讓英宗感到十分興奮,他立刻下令太常禮院制定相關服裝、儀仗—畢竟,仁宗的三年喪期未滿,還是要謹慎從事的。禮院的建議很快出台,隨駕人等不得穿錦繡、紅色,一應器物都用淺淡顏色。一時之間,整個朝廷都迷上了這個想法,宰相大臣、還有司馬光等幾位諫官紛紛附議。就在這個時候,英宗突然想起來:「這事應當跟太后商量商量。」

聽到韓琦的報告,曹太后在帘子後頭沉吟了一會兒,說:「皇帝的病剛剛好一點,恐怕不方便出去吧。」這擺明是不願意皇帝出去的意思。

韓琦大大方方地回答說:「皇帝自己覺得出去沒問題了。」

太后又沉默了一會,說:「現在那些素色的儀仗都不齊全,還是再等等吧。」

韓琦說:「這是小事,不難辦的。」

曹太后很不願意英宗出去,可是,又實在不能直接反對,只好下令有關部門挑幾個好日子來選看。於是乎,英宗的出巡計畫就懸在那裡,三天不出,五天、六天,還未出來。有人覺得這事兒恐怕是要泡湯了,畢竟,太后的態度是不願意的。

說起來,這也怪王疇的建議太模糊,他並沒有明確建議究竟以何種名義出去。

七天之後,四月十八日,司馬光上疏,打破了沉默。他首先重申了英宗出巡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陛下即位已過周年,京城百姓還沒聽到過皇帝的聲音,之前聖體不安,遠方之人無知妄說,謠言未息。倘若聽說皇帝出巡,所有的疑惑都會釋然冰消,天下必然歡欣鼓舞。」

接下來,司馬光為英宗的出巡提供了一個具體的目標—求雨。「何況今春少雨,麥田枯旱,播種困難,倉儲空虛,百姓飢愁。陛下為民父母,應當憂百姓之憂,苦百姓之苦,向眾神祈禱,求天降甘霖,怎麼可以安然漠視百姓的飢愁,而不感到愧疚呢?!」祈雨,是天子的責任。皇帝不得不出,皇太后不得不放!

最後,司馬光乾脆利落地捅破了「擇日出行」這層窗戶紙:「皇帝只是短暫出行,而且近在京城之內,又何必死守瞎子術士的話,非要挑個好日子,卻忘了萬民朝夕之急,這恐怕不符合古代聖王的遺意。我願陛下從聖心出發,做出判斷,就在這一兩天之內,及時出巡,為民祈雨,以順應天下萬民的敬仰期待!」

司馬光上疏十天之後,四月二十八日,英宗終於出得宮來,到相國天清寺和醴泉觀祈雨,開封「士庶歡呼相慶」。

強撤簾韓琦逞擔當

英宗出巡,接受開封士庶的歡呼擁戴,以具體而形象的方式表現了「君臨天下」的能力和氣度。曹太后的帘子沒有理由不撤了。

然而,按照正常的政治倫理,撤簾的話絕不能由英宗來說,也不能由宰相大臣來說。最體面的方式,是要老太太親自開口,主動求退。只是,怎麼樣才能讓老太太主動說出「撤簾」的話來?

韓琦自有妙計。在慶曆一代的政治家中,韓琦的政治執行力絕對是第一流的。他先考了英宗一場,一口氣拿了十多件事情來請英宗裁斷,英宗「裁決如流,悉皆允當」。

拿到了英宗漂亮的答卷,韓琦對另一位宰相曾公亮(999~1078)和兩位副宰相歐陽修、趙概(996~1083)說:「仁宗皇帝入土為安之日,我本來就應當請求退居的,可是當時皇帝的身體欠佳,所以才拖到了現在。如今皇帝能夠這樣孜孜不倦地應對處理軍國大事,實在是天下的福澤。我也可以放心求退了。等一會兒到了太后簾前,我要先稟明太后,請求回河北老家去當個地方官。此事,還要請各位大人贊助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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