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2、帝後·母子·天下

皇帝的怪病

英宗的病看起來真的是很嚴重。從嘉祐八年(1063)四月初四犯病,到二十四日,整整二十一天,皇帝都沒有離開病榻。「喪皆禮官執事」,仁宗喪禮的一應事務都是禮官在操持舉行。按照禮儀,英宗是孝子,是整場喪禮中那個最悲傷的人,所以,群臣要向他表示慰問,這叫「奉慰」。奉慰儀式倒是舉行了,實際情況卻是「群臣奉慰,則垂簾不坐」。 群臣向皇帝的寶座表示慰問,寶座前垂著帘子,帘子後面、寶座上頭卻沒有坐著皇帝。這是英宗第一次「病休」。

四月二十五,仁宗大祥,英宗終於親自出來行了禮,還讓人捲起帘子,接受百官的慰問,並且在三天之後「臨朝聽政」。司馬光本來以為,英宗從此就可以正常履行皇帝的權力和責任了。但是,誰都沒有想到,到了六月初三,「上復以疾不出」,再次病休。正常的朝會、聽政活動再次中斷,國家大事又只好靠皇太后隔著帘子跟宰相大臣們商量決策。皇帝跟外界的唯一聯繫就只剩下了與兩府大臣的例行會面。

根據宮裡傳出的消息,英宗是個奇怪的病人—他拒絕吃藥,「傳聞太醫所上湯劑,鮮用服餌」, 基本不吃。

宰相韓琦當面領教了英宗的怪症。韓琦奉召進宮覲見曹太后和英宗,正趕上英宗的服藥時間。發病之後,英宗搬到了柔儀殿東閣的西室居住,而太后住在東室,以便監督英宗服藥。 英宗在榻上半躺半卧,緊閉雙唇,看都不看葯杯。曹太后坐在一旁,冷著臉,氣急無奈。韓琦見狀,只好「親執葯杯以進」,親自拿著盛葯的杯子餵給英宗。英宗「不盡飲而卻之」,沒喝完就推開藥杯。這一推顯然是用了力的,杯子里的葯湯灑了,灑在了韓琦的官袍上。曹太后趕緊命人取出袍服來讓韓琦換上。宮裡的男人衣服,多半是仁宗的舊物,韓琦哪裡敢穿?

正推辭間,曹太后忽然嘆道:「相公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相公不易,太后豈不是更難?如此說來,皇帝實在是不講道理極了。太后這話,分明是謀求共識的意思。韓琦低著頭,以沉默作答。葯杯推擋之際,他與英宗剎那目光交會,分明看見英宗眼底的委屈、隱忍和不安—皇帝不信任太后的宮廷為他煎的葯,換言之,皇帝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心懷憂懼!

從韓琦那裡沒能得到響應,曹太后又轉向了英宗的長子、十六歲的仲針,對他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勸勸你爹呢?」

仲針當然就聽話地拿起葯杯,繼續勸進。可是英宗連眼皮都不肯再抬起。

英宗的病是對內不對外的。面對太后,他癲狂、無禮,「時出語頗傷太后」; 對於那些在仁宗後期跋扈一時的宦官,他的態度極不客氣,「其遇宦官尤少恩,左右多不悅者」 。於是乎,宦官們成群結隊跑到曹太后跟前說他的壞話,曹太后與英宗的關係越來越僵。

有關英宗行為失當的流言蜚語不斷越過宮牆,流向開封的茶樓酒肆、橋頭街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英宗南面為君的能力。本朝以孝治天下,這樣一個病懨懨、連自己的行為都無法控制的悖逆之子,又怎能擔當起治理天下的重任?

嘁嘁喳喳的竊竊私語甚至蔓延到了朝堂之上,大臣之中也出現了懷疑和搖擺。面對質疑的聲浪,韓琦說:「豈有殿上不曾錯了一語,而入宮門即得許多錯!固不信也!」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不小,語氣坦然堅定,一時之間,解了很多人的惑。

韓琦可以在外面維護皇帝的形象,卻無法深入後宮去緩解皇帝與太后的關係。曹太后對英宗的耐心越來越少,甚至竟然對著宰相大臣出口抱怨了。該怎樣應對?

韓琦絲毫沒有猶豫,開口就說:「臣等只在外見得官家,內中保護,全在太后。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安穩。」皇帝在宮裡面好不好,全靠太后保護周全。不把皇帝照顧好,只怕太后也難以安穩吧!這是什麼話?!韓琦竟然這般犀利露骨,曹太后的心理準備顯然不足。她像是小孩子碰到了滾水,慌忙回應道:「相公是何言!自家更切用心。」

不想韓琦步步緊逼,竟又介面道:「太后照管,則眾人自然照管矣。」眾人,指的是宮裡的宦官、女官。

這一下,輪到曹太后沉默以對了。

這番對話,讓所有在場的大臣都為韓琦捏了一把汗。退下來之後,有人問他:「跟皇太后這麼說話,不是太過分了嗎?」韓琦回答:「不如此不得。」

泥塑皇帝

英宗的第二次病休,從六月初三開始,一直延續到七月十三,共計四十天,比第一次長了一倍。七月十三,英宗初次駕臨紫宸殿,接見文武百官,舉行起居大典。 這是英宗自六月初三發病之後第一次與百官相見。除二府大臣之外的大多數官員,包括諫官司馬光都是自六月初三之後第一見到皇帝。這四十天來,流言漫天,人們甚至懷疑皇帝的生死。此番重見,君臣雙方都是百感交集,皇帝流了淚,司馬光也是淚眼朦朧。

七月十三,起居大典結束之後,英宗轉入垂拱殿,輪流接見宰相府、樞密院等重要機構負責人,討論政事。五天之後,英宗首次接見契丹使者,並且恢複接見新任及離京中高級官員。這些雖然都是禮儀性的活動,但是禮儀之中從來都蘊含著權力。皇帝在向鄰國契丹和掌握實權、實際管理國家的中高級官員展示自己的存在和權力。進入八月,英宗的辦公時間延長到午後。 表面上看起來,英宗基本上已經開始正常辦公,履行皇帝之職。從首都開封到河北邊境,聞知此事的官員百姓都鬆了一口氣。可是,作為諫官的司馬光卻越發不安了,因為,他離皇帝很近,能夠看到更真實的細節,而他所看到的英宗皇帝的實際情況,距離正常履職實在還差得太遠。

司馬光發現,英宗雖然已經開始正式視朝聽政,但是卻不肯說話,「群臣奏事,一無可否」,「獨於萬幾,未加裁決」。 人是一本正經地坐在寶座上了,可是什麼主意也不拿,什麼判斷也不做。簡直像泥塑木胎一般!

這樣的皇帝,實在是讓人感到不安。它讓司馬光很容易就聯想起仁宗晚年的情形。可是,那究竟是不一樣的。仁宗晚年的沉默,是因為身體狀況不允許,中風之後言語艱難。眼下,當今聖上「御殿聽政,已遵舊式。出入起居,皆復常度」。明明是可以正常工作了,為什麼卻不肯拿主意,行使權力?司馬光上疏直言,「臣竊惑之」。 同樣察覺到英宗狀況異常的,還有御史中丞王疇,他的表述方式比司馬光更為直接,王疇反問,難道皇帝是「有所畏忌而不言」嗎?

司馬光的「竊惑」之嘆,王疇的「畏忌」之問,表面上是在追問皇帝,實際上劍指後宮,直逼曹太后。台諫官與兩府大臣在打配合,敦促曹太后調整態度。母子失和已經不是傳說,作為兒子,特別是過繼兒子,英宗在孝道倫理中處於下風,無法直接對太后表達不滿。他的沉默即是抵抗。

詐孕奇案

九月間,宮中又傳出一樁奇案。

九月二十一日,皇太后下旨,宮中貴婦永昌郡夫人翁氏降一級,她的「私身」(女奴)韓蟲兒發配到尼姑庵帶髮修行。這則看似簡單的處分決定背後所隱藏的離奇案情,則令開封政界目瞪口呆。

翁氏降級是因為受了韓蟲兒的牽連,而韓蟲兒這個卑微的女奴究竟能犯下什麼樣的過錯,值得皇太后親下教旨處分,甚至震驚開封政界呢?

在此之前,韓蟲兒一直宣稱,她肚子里懷了仁宗皇帝的龍種!她說,有一次,她去打水,仁宗皇帝看見有一條小龍沿著拴水桶的繩子爬了上來,這條小龍只有仁宗看見,旁邊的人都沒看見。仁宗覺得這是生兒子的吉兆,就召幸了韓蟲兒,又留給她一個金釧做表記。然後,韓蟲兒就懷孕了—至少是她覺得自己懷孕了。到得九月,仁宗皇帝已經駕崩五個月,韓蟲兒肚子里的龍種也早該呱呱墜地了。可是,竟然一點動靜也沒有!九月十七日,太后下旨,傳召產科醫官十人、產婆三人入宮驗看,並將韓蟲兒身邊的三名宮女送內侍省盤問,真相終於大白。

調查的結果很簡單,打水的故事是韓蟲兒想像出來的,仁宗根本沒有召幸過她。就像大部分幽閉宮中的女子一樣,這個可憐的小女奴做著被皇帝臨幸的美夢,她用想像做大了肚子—很可能是得了某種怪病,比如心包炎、肝部腫瘤, 騙過了別人也騙過了自己,結果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忙。韓蟲兒撒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理由卻簡單得可憐。她想要不挨打,每天都有好吃的!

韓蟲兒詐孕事敗露之後,曹太后通報了宰相。宰相們都主張處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奴。曹太后反對,她說:「把蟲兒安置在寺姑庵里,目的就是要消除宮裡宮外的懷疑。如果殺了蟲兒,那些不知情的人必定會以為她真的生過皇子!」

毫無疑問,在韓蟲兒的處置問題上,曹太后的方案更穩妥。但是,當司馬光等人仔細回想韓蟲兒事件的整個過程時,卻不能不為英宗捏了一把冷汗。韓蟲兒懷孕是得到了曹太后肯定和保護的,自從蟲兒自稱有孕,太后就派了宮女專門照顧她,還每天撥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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