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1、父死子繼

新皇帝瘋了

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1063年4月30日)的半夜,仁宗皇帝突然駕崩。第二天,四月初一,宰相韓琦(1008~1075)宣讀大行皇帝《遺制》,命皇子趙曙(1032~1067)即位,尊皇后曹氏(1016~1079)為皇太后。

《遺制》就是皇帝的遺囑,它的主要功能和核心內容當然是交代後事。儘管如此,仁宗《遺制》的一頭一尾還是流露出強烈的個人情感。《遺制》的開頭簡單地回顧了仁宗的帝業:「我繼承大統四十二年來,一度擔心自己資質淺薄,不足以擔當祖宗留下的宏圖大業。幸而戰亂平息,百姓安居樂業,我何德何能,得以致此?!……」在結尾處,仁宗感嘆:「當死亡與生命交界,只有聖人才能參透它的奧秘,幸好我大宋天命不墮,後繼有人,更要仰賴各位文武大臣悉心輔佐,補充新皇帝的不足。我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這篇《遺制》當然不是仁宗的親筆,而是仁宗去世之後翰林學士王珪(1019~1085)的代筆之作。然而,如果仁宗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同意《遺制》中所表達的不捨得與不甘心。作為一個皇帝,仁宗十三歲即位,在位四十二年,撇開劉太后攝政的十年,仁宗親掌大政三十二年,他和宰相大臣們一起,領導宋朝擺脫了西北邊疆的危機,保衛了國家安全,重建了宋—遼—西夏間的國家關係平衡;對於宋朝建國以來在官僚特權、行政體制等方面積累下來的弊端,仁宗有著清醒的認識和強烈的改革意願,經過慶曆新政的演練磨合,仁宗與改革派之間最終達成了更深刻的信任與默契,在仁宗晚年,改革派重返朝廷,各項改革措施穩健推行;對於列祖列宗以來所形成的寬容的政治風氣,仁宗身體力行,他尊重士大夫,容忍並鼓勵批評,在仁宗的朝堂上,始終存在著不同的政見和爭論的聲音,對於國家的各項政策措施,官員們各抒己見,激烈討論,最終得到更加符合國家利益的決定。仁宗不是一個英明果斷、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在他的治下,宋朝也稱得上國泰民安、百姓富足。嘉祐(1056~1063)作為仁宗最後一個年號,在宋朝人的歷史記憶中,將會散發出越來越迷人的光彩。

如今,新皇帝上台,開封的宮闕換了主人,大宋王朝的歷史即將翻開新的一頁。

新皇帝趙曙,史稱英宗。新皇帝的作風如何?開封政壇翹首以待。開封人都聽說,這位皇帝陛下,從小喜歡讀書,受過良好的儒學教育,衣著簡樸,為人謙和有禮,看上去就像是個讀書人。況且,他即位的時候已經三十二歲,有足夠的社會經驗了。所謂「國賴長君」,看起來,大宋王朝也算是所託得人。

最初的四天,一切安好。

英宗是四月初一即的大位。初二日,他頒布詔令,大赦天下,百官普加一級,厚賞三軍。初四日,他任命首相韓琦擔任仁宗的山陵使,負責先皇的喪葬事務。一應政務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新皇帝顯得謙虛老到,他尊重先帝留下來的各位宰相大臣,從不直呼其名,宰相報告任何事情,他都要詳細詢問來龍去脈,然後再做決定,而對於他所做的決定,大臣們私底下都表示讚賞。其間發生的一件事情甚至讓宰相們感到了一絲惶恐。按照慣例,那些在最後關頭為先皇治療的倒霉的御醫要受到處分。其中的兩位,是在三月初二才從外地調過來的,奉御日淺,有人便為他們求情說:「先帝最初服用這兩位的葯,還是有療效的。不幸到了這個地步,這是天命,不是醫官能決定的。」沒想到年輕的皇帝頓時變了臉色,問道:「聽說這兩位是各位大臣推薦的,對嗎?」宰相們說「是」。新皇帝又說:「那我就不敢說什麼了,還是請諸公親自裁決吧。」最終,在十二名受到處分的御醫中,只有這兩位被貶到了偏遠地區。 這件小事讓宰相們心下悚然,再不敢小瞧剛剛上任的皇帝—他知道他的權力是什麼、有多大、在哪裡。皇帝雖然是新的,但是並不嫩,所作所為符合他的年齡。

權力交接平穩,新皇帝政務實習及格,一切平順,諸事大吉。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種狀態只持續了四天。到了四月五日,事情忽然發生了大逆轉—新皇帝瘋了!

這一天,天還沒亮,宰相大臣們正在待漏院等待上朝,忽然接到宮中消息:皇帝突染重病,朝會取消,先皇的治喪活動暫由宰相代理主持。皇帝究竟怎麼了呢?宰相們得到的密報是,皇帝頭天晚上忽然發了狂症,不認識人了,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前一日在朝堂上好端端的皇帝,怎麼進宮去睡一覺就變成了這般模樣?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皇帝受到了怎樣的刺激?還有,更重要的是,皇帝的病還要持續多久?

整個外朝都在打探,在猜測。就這樣,從初五挨到了初八。按照禮官選定的日子,初八是仁宗大殮,遺體正式移入棺木的日子, 這是作為兒子的新皇帝必須親自主持的儀式。皇帝病情是否能夠好轉,到時自見分曉。

結果又怎樣呢?更糟了!英宗皇帝病情加劇,當著眾臣的面,「號呼狂走,不能成禮」。情急之下,宰相韓琦丟掉手裡的哭喪棒,拉起帘子,衝上前去,牢牢抱住皇帝,這才穩住了局面。接下來,韓琦叫來宮人,讓她們把皇帝扶進宮去,小心看護。安頓了皇帝,韓琦又率領著兩府大臣覲見太后,經過一番緊張的商量之後,最終商定,以英宗的名義下詔請求太后「權同處分」政事。根據太常禮院擬定的規矩,屆時太后會和皇帝一起出現在內東門小殿,垂簾聽政。

時隔四十一年,大宋王朝再一次出現了太后垂簾聽政的局面,只不過,上一次皇帝十三歲,而這一次皇帝三十二歲;上一次是奉了先皇的遺制,而這一次卻是皇帝病狂,太后不得已出來主持局面。

活了三十二歲都好端端的趙曙,怎麼做了皇帝反倒發起瘋來?難道是壓力太大,不勝負荷?還是別有隱衷?還是說曹太后對於英宗的即位心存保留,所以她有意逼瘋英宗,以便自己掌權?一時之間,疑雲籠罩宮城,英宗的皇位乃至開封的穩定都成了變數。

仁宗的不甘心

太后的態度的確可疑。新皇帝已經即位九天了,可是告哀使者還沒有出發。

什麼是告哀使者?自從景德二年(1005)宋遼簽訂澶淵之盟、結為兄弟之國以來,每逢老皇帝去世、最高權力易主,雙方都要互派使者通報消息,這就叫「告哀」。仁宗的告哀使者,早在四月初二就已經任命,然而,直到初九,七天過去了,卻還沒有出發。原因卻也簡單—「上面」尚未明確訓示「使者對答繼嗣之辭」,即向契丹方面通報新皇帝的即位消息的外交辭令。難道說,「上面」有意滯留告哀使者,想要改弦易轍,另立新人嗎?而在皇帝「上面」,只有太后。遭此大喪,理當及時遣使告哀。況且契丹在宋朝有的是眼線,如今天下縞素,契丹焉能不知?而政府的告哀使臣卻遲遲不能送去正式的訃告,那麼,契丹方面會怎麼想,怎麼可能不心生猜疑,以為宋朝發生了特別的變故?!「國有大故,正是鄰敵窺伺之時」,萬一處置不當,豈不白白造成兩國猜疑,自找麻煩?!

諫官們坐不住了。四月九日,司馬光(1019~1086)代表諫官上疏,提出兩點主張:第一,告哀使必須立即上路,「晝夜兼數程進發」;第二,至於「使者對答繼嗣之辭」,則應「盡以實對」,坦誠相告。萬萬不能推說「不知道」,更不能編造謊言,自取其辱。

父死子繼,天經地義,這還需要解釋嗎?難道說英宗的即位在合法性上存在爭論?司馬光當然認為沒有,然而,他卻不能不擔心別有用心的人會拿著此事做文章。

奏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解釋英宗即位的合法性以及實話實說的必要性:

自古以來,如果嫡系長房沒有兒子,那麼就從旁支過繼男性後裔作為繼承人,這一原則,儒家禮典里記載得清清楚楚,對於國家怎麼會有損害?!如果契丹人問起,實話實說,又有什麼不對的?倘若契丹人問起,而使者回答說「不知道」,那又有什麼好處呢?!陛下剛剛成為皇子的時候,詔書已經布告天下,契丹人那邊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現在編造一套謊話來搪塞契丹人,那麼不但騙不了他們,反而會讓契丹人看了我們的笑話。

英宗不是先帝的親生兒子,儘管先帝過繼了他,可是他跟先帝之間終歸沒有直接的血緣聯繫。這就是一切猶疑的根源!

英宗的生父名叫允讓,封濮王,四年前過世。英宗的祖父名叫元份,封商王。元份和仁宗的父親真宗是親兄弟,都是太宗的兒子,真宗行三,元份行四。也就是說,英宗的父親濮王和仁宗是堂兄弟,英宗是仁宗的再堂侄,他們的共同血緣要向上數四代追溯到太宗—而這已經是仁宗所能找到的血緣關係最近的男性繼承人了。

誠如司馬光所言,「如果嫡系長房沒有兒子,那麼就從旁支過繼男性後裔作為繼承人,這一原則,儒家禮典里記載得清清楚楚,對於國家怎麼會有損害?」宗法制度的核心就是維護大宗的綿延不絕,小宗可以無後,大宗則必須保證傳承,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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