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帝尊

催化劑降臨,改變所有的事情。

在龍群離開後,接著是一大片沉寂,只有幾許掉落在森林地面上的樹葉細語劃破這寂靜。沒有青蛙呱呱叫,也沒有鳥兒歌唱。龍群在離開時衝破了森林頂端,一大片一大片的陽光透進來,照耀著我出生前就遭遮蔽的土壤。當它們巨大的身軀通過時,樹木遭到連根拔起或被拉斷,在森林的地面鑿出了巨大的裂槽。帶鱗的肩膀劃開了古老樹木的樹皮,露出下方隱密的白色新生組織,遭劃開的泥土和樹木在溫暖的午後散發著濃郁的香氣。我站在這片傾毀之中,夜眼在我身旁緩慢地環視,然後和我一同去找水。

我們的路徑帶著我們經過營地。這是個奇特的戰爭景象,有散落各處的武器和少許頭盔、遭踐踏的帳篷和散落一地的器具,但除了這些之外就沒什麼別的了。留在那兒的屍體只有夜眼和我所殺害的那些人。龍群對死肉沒有興趣,它們吃的是脫離肉體組織的生命。

我找到了我曾想起的那條溪流,整個人趴伏下去在溪邊喝水,彷彿我的口渴像無底洞似的。夜眼在我身邊繞著,然後撲到溪邊清涼的草地上。它開始緩慢謹慎地舔著前掌的一道劍傷。它那處傷口皮開肉綻,它把舌頭推進那個裂口,小心翼翼地清潔它。

等它痊癒時,就會癒合成一塊微黑無毛的皮膚。只是另一道傷,它不考慮我的想法。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我正小心地把我的襯衫剝下來,幹掉的血讓它黏在了我的傷口上,我就用牙齒扯開它,然後在溪邊彎下身子,把冷水潑在我之前的這些劍傷上。只是另一些傷,我悶悶不樂地告訴自己,然後我們現在該做什麼?睡覺。

聽起來比那更好的事情只有吃東西。

「我此刻可沒有食慾去殺任何東西。」我告訴它。

那就是殺人的麻煩。費盡了所有力氣,卻沒得吃。

我沉重地撐著身子站起來:「讓我們去搜搜他們的帳篷,我需要用來包紮的東西。而且他們一定有些存糧。」

我把我的舊襯衫留在原地。我會再找到另一件的。因為此刻它甚至重得讓我不想費心帶走。要不是我之前已經收劍入鞘,否則我也很有可能把惟真的劍掉在某處。把它再抽出來可太麻煩了。我突然感覺很累。

帳篷在龍群狩獵時已被踏平了,其中一座帳篷垮進一道熏燒的煮食火堆中,我把它拉出來恢複成原狀,然後和狼兒開始系統地搜刮我們需要的東西。它的鼻子很快就發現他們的存糧,有些干肉,但大多是行軍的麵包。我們過於飢餓,也就不挑剔了。我許久沒吃過任何種類的麵包,它嘗起來實在可口極了。我甚至還發現一袋酒,但嘗了一口後就說服自己把它拿來清洗我的傷口。我用一位法洛人襯衫上的棕色麻紗包紮我的傷口,而且我還剩了一些酒,於是我又嘗了一次,也試著說服夜眼讓我清洗它的傷口,但它拒絕,說傷口已經夠痛了。

我開始渾身僵硬,但仍強迫自己站起來。我發現了一個士兵的背包,把裡面所有我不需要的東西丟掉,然後捲起兩條毛毯緊緊地捆好。我也找到一件金棕色斗蓬穿上好抵擋晚間的寒氣。我仔細搜刮出更多麵包放進背包中。

你在做什麼?夜眼在打瞌睡,就快睡著了。

我今晚不想睡在這裡,所以我收拾好我需要的東西,以便用在我們的旅途中。

旅途?我們要去哪裡?

我直立片刻。回去找莫莉和返回公鹿?不。絕不。頡昂佩?為什麼?為什麼要再走上那條漫長累人的黑暗道路呢?我可想不到什麼好理由。嗯,我今晚還是不想睡在這裡。我想先遠離那根石柱再休息。

很好。然後,那是什麼?

我們站在原地僵住了,每一個感覺都在刺痛。「我們去瞧瞧到底怎麼回事。」我平靜地提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樹林下的陰影也越來越深。我們剛才聽到的聲音不是青蛙和昆蟲的咯吱咯吱聲,也不是白天鳥兒逐漸微弱的叫聲。它是從戰爭之處傳來的。

我們發現欲意腹部貼地,朝石柱拖拉著身軀。或者說,他之前都在拖拉著他自己。當我們發現他時,他一動也不動。他的一條腿已經不見了,被不規則地扯斷,骨頭從扯破的肌肉里刺穿出來。他把一隻袖子綁在殘肢周圍,卻不夠緊,血依然滲漏出來。當我彎腰碰他時,夜眼露出了牙齒。他還活著,但垂垂死矣,難怪他之前希望伸手摸到石柱穿越它溜走,找帝尊其他的人馬來幫助他。帝尊一定知道他還活著,卻沒有派任何人回來幫他,甚至連對曾為他效勞那麼久的人的憐憫都沒有。

我鬆開袖子然後把它綁得更緊,接著抬起他的頭,滴了一點兒水到他的嘴裡。

你幹嘛這麼費心?夜眼問道。我們恨他,他也快死了,就讓他死吧!

還沒有,還沒完呢!

「欲意?你聽得到我嗎,欲意?」

唯一的徵兆是他的呼吸轉變。我再給他一點兒水。他吸進了些許,喘著氣,然後吞下一口水。他更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嘆出來。

我開啟自己凝聚精技。

我的兄弟,別管了,讓他死吧!啄食垂死的東西是食腐鳥兒的事。

「我不是要對付欲意,夜眼。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對付帝尊的機會,而我要把握這個機會。」

它沒有回答,只是躺在我身旁的地上,看著我汲取更多的精技到自己的體內。我納悶,要多少才能殺人?我能聚集足夠的精技嗎?欲意虛弱得幾乎讓我覺得羞愧。我就像一個人推開一位病童的雙手般輕易突破他的防衛。這不只失血和痛苦,還有緊接著愒懦之死的博力之死,以及帝尊的遺棄所帶來的震驚。他自己對帝尊的忠誠是用精技烙印上去的,他也無法理解帝尊沒有感覺到跟他有真正的牽繫。我從他身上看出那一點,讓他感到恥辱。現在就殺了我吧,小雜種。動手吧,反正我快死了。

事不關你,欲意,從來就與你無關。我現在明白了。我彷彿探查一道箭傷般在他的內在探索。他衰弱地掙扎抵抗我的入侵,我卻忽略它。我在他的記憶中穿梭而行,卻找不到什麼有用的。是的,帝尊有精技小組,但他們既年輕又生嫩,只不過是一群有精技潛力的人,就連我在露天礦場上看到的都靠不住。帝尊要他創造大群的精技小組,好讓他們共同聚集更多的力量。帝尊不了解那份親近是無法強迫的,也不能讓那麼多人分享。他在精技之路上已失去了四位年輕的精技使用者,他們並沒有死,卻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另外兩位和他一同穿越石柱而來,之後卻失去所有的精技能力。精技小組不是這麼容易創造的。

我更深入他的內在,欲意就威脅要死在我心中,但我和他連接,並且把力量強加於他身上。你不會死,還不會死,我殘酷地告訴他。在他內心深處,我的探索終於讓我發現自己尋求的東西。和帝尊的精技連結。它既纖細又微弱;帝尊摒棄他了,竭盡所能地拋下欲意,但正如我曾懷疑的,他們的連結太強也太久了,這份牽繫不是那麼容易解除的。

我凝聚我的精技,集中並緊封住自己。我讓自己平穩下來,然後跳躍。彷彿突如其來的雨聚集起來填滿一整個夏季乾旱的溪流河床般,我流經欲意和帝尊之間的精技連結。我在還來得及的最後時刻控制住自己。我如同藥效緩慢的毒藥般滲入帝尊的心,用他的雙耳傾聽,用他的雙眼觀看。我了解他。

他在睡。不,他幾乎睡了,他的肺里有濃厚的熏煙,他的嘴因白蘭地而麻木。我飄進他的夢裡。他身子下面的床很柔軟,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很溫暖。這最近一次癲癇般的病發挺嚴重的,非常嚴重。像小雜種蜚滋那樣昏倒和扭曲真令人作嘔,一位國王這樣子可真不得體。愚蠢的療者。人們會怎麼想他?裁縫師和他的學徒已經看到了,現在他可得殺了他們。必須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們會笑他。療者在上周曾說他好些了。嗯,他會找個新的療者,然後把原來那個弔死。不。他會把他交給吾王廣場里被冶煉的人,他們現在非常飢餓,然後將大貓和被冶煉的人一起放出來,還有公牛,就是那頭有勢不可擋的角和駝峰的白色大公牛。

他嘗試微笑著告訴自己這會很有趣,告訴自己明天會帶給他喜悅。房裡充滿了熏煙,氣味令人倒胃口,但甚至連它都無法撫慰他了。一切都已經進行得很順利,非常非常好,然後小雜種就毀了一切。他已殺了博力,還喚醒龍群把它們送到惟真那裡。

惟真,惟真,總是惟真。自從他出生之後就總是這樣。惟真和駿騎得到高大的馬匹,而他卻只有一匹小馬。惟真和駿騎得到真正的劍,他卻必須用木劍練習。惟真和駿騎,總是在一起,總是比較年長高大。總是認為他們比較好,即使他的血統比他們純正,理當有繼承王位的資格。他的母親曾警告他,他們嫉妒他。他的母親吩咐他永遠都要小心,而且要更加謹慎。他們如果能夠的話就會殺了他,他們會這麼做,會這麼做的。母親已經盡了全力,也已儘可能把他們送走,但即使送走了,他們可能會再回來。不。要安全只有一個方法,只有一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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