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惟真的龍

就在紅船一路攻上酒河到達商業灘的那幾天,六大公國的軍隊湧入藍湖,乘船到湖對岸和群山王國。商業灘從來都是個不設防的城市,雖然傳遞快訊的使者搶在紅船抵達之前把消息帶到,但一般人對這些消息的反應卻是不屑一顧。十二艘野蠻人的船對於像商業灘如此偉大的城市會有何威脅?城市衛隊警覺了,一些碼頭邊的商人也將他們近水區倉庫的貨物搬開,但一般大眾的態度卻是,如果紅船真的設法來到遠如商業灘這樣的地方,弓箭手會在劫匪做出真正的破壞之前輕易地將他們一一解決。一般的輿論是,這些船隻一定是帶著向六大公國君主提出和平條約而來的。但許多討論是關於他們要求把沿海大公國多少的領土割讓給他們,還有重新開放和外島的貿易所可能有的價值,更別說重建沿公鹿河而下的貿易通路。

這只不過是另一個人以為他知道敵人渴望什麼,而依此行事時犯下錯誤的實例。商業灘的人民將他們自身對繁榮富庶所懷有的相同渴望歸於紅船。以他們那樣的估量為根據,來當做紅船的動機,可是個極嚴重的錯誤。

我想,珂翠肯直到惟真和她吻別的那一刻,才接受了他必須為了讓龍蘇醒而死。他十分謹慎地親吻她,並且大幅伸展他的雙手和雙臂好不碰到她,他的頭揚起,好讓銀斑不碰到她的臉。即便是那樣,這仍是個渴望和纏綿的溫柔親吻。她又抓住他更久些。然後他對她輕聲說了些話,她立刻把雙手放在她的下腹上。「你怎能如此確定?」她問他,儘管眼淚開始流下她的雙頰。

「我就是知道。」他堅定地說道,「所以我的第一項任務是把你帶回頡昂佩。你這次一定要待在安全之處。」

「我的家在公鹿堡。」她提出抗議。

我原以為他會爭辯。但是,「你說得對。沒錯。而我將載你到那裡。別了,我的愛。」

珂翠肯沒有回答,只是站著看他一步步遠離自己,臉上帶著不解的凝重神情。

我們花了這麼多日子就為了這件事而努力,到最後卻似乎匆忙而草率。水壺嬸僵硬地在龍旁邊踱步。她用心煩意亂的態度和我們道別。現在她徘徊在龍身邊,彷彿跑完賽跑般呼吸著。她正在觸摸龍,一個指尖的輕撫,一隻緩慢費力移動的手。色彩在她的觸摸之後呈波狀顯現並持續,然後緩緩褪去。

惟真則更謹慎地道別。他提醒椋音:「照顧我的夫人。充分和真誠地唱你的歌,別讓任何人懷疑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我把那個事實託付給你,吟遊歌者。」

「我將儘力而為,國王陛下。」椋音莊重地回答,然後走過去站在珂翠肯身旁。她要在龍寬闊的背上陪伴王后。她一直在她的束腰外衣上抹著汗濕的手掌,也不斷檢查以確定裝著她豎琴的背包牢牢地掛在她的背上。她對我露出緊張的微笑,而我們都不需要多餘的道別。

我要留下來的決定引起了些許鼓噪。「帝尊的軍隊每一刻都越來越接近。」惟真又提醒我。

「那麼您就得趕快,而當他們到達時,我就不會在這露天礦場了。」我提醒他。

他對著那句話皺眉頭。「如果我在路上看到任何帝尊的軍隊,我不會讓他們走到這裡來。」他對我說。

「別讓王后冒險。」我提醒他。

夜眼是我留下來的借口。它不想騎在一條龍上面,我也不會離開它。我確定惟真知道真正的原因。我認為自己不應該回到公鹿公國,也已經讓椋音對我承諾不在歌曲中提到我。強迫一位吟遊歌者做出如此承諾可不容易,但我堅持。我不想讓博瑞屈或莫莉知道我還活著。「在這方面,親愛的朋友,你已是犧牲獻祭。」珂翠肯平靜地告訴了我。她無法給我更多的讚美,我也知道她將絕口不提到我。

弄臣則是個難纏的傢伙。我們全都催他和王后及吟遊歌者一起走,他卻拒絕了。「白色先知將和催化劑同在。」他總是這麼說。我私下相信這倒比較像弄臣和乘龍之女同在。他為她著迷,這可讓我感到害怕。我曾私下告訴他,他得在帝尊的軍隊抵達露天礦場之前離開她,他也點頭答應,卻帶著心煩意亂的神情。我不懷疑他有自己的計畫。我們可沒時間和他爭論了。

時間到了,惟真沒有理由再逗留。我跟他沒說什麼,而我感覺到我們也無法說什麼。每一件曾發生過的事情,如今在我看來都不可避免,就如弄臣所言。回想起來,我看得出來他的預言早在很久以前就把我們席捲到這條道路上了。不能怨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是無可責備的。

他在轉身走向龍之前對我點點頭,接著忽然停下來。當他轉過來時,正解下他那磨損的劍帶。他走向我,一邊走,一邊將皮帶鬆綁。「把我的劍拿去吧!」他忽然說道,「我不需要它了,而你似乎把我上次給你的那把劍弄丟了。」他突然停下來,彷彿重新思索。他匆忙地拔劍出鞘,最後一次用一隻銀色的手撫摸劍刃,在上面留下他碰觸之後的亮光。接著,他用粗啞的聲音說道,「用這把鈍劍傳承,可真對不住浩得。比我更悉心照料它,蜚滋。」他重新收劍入鞘,然後把它交給我。當我接過來時,他和我四目相對。「還有比我更悉心照料你自己。我真的疼愛你,你知道。」他唐突地說道,「儘管我對你做了這一切,我仍是疼愛你的。」

起先我想不出該如何回答,然後當他走到他的龍面前把雙手放在它的額頭上時,我告訴他,我從不懷疑。從不懷疑我敬愛您。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轉過頭那最後的微笑。他看了他的王后最後一眼,然後堅決地用他的雙手推著龍輪廓分明的頭,一邊看著她,一邊離去。我立刻聞到了珂翠肯的皮膚,想起她的嘴在我嘴上的滋味,和我雙手中她那赤裸雙肩的平滑暖意。接著,這微弱的記憶走了,惟真走了,水壺嬸也走了。對我的原智和精技來說,他們彷彿遭冶煉般徹底消失。在那緊張不安的一刻,我看到惟真空虛的身軀,然後他就流進了龍里。水壺嬸先前一直靠著雕像的肩膀,她比惟真還先走,呈藍綠色和銀色在鱗片上散開。色彩湧進這動物,遍布它的全身。沒有人呼吸,除了夜眼輕聲哀號。夏日的陽光下一片遼闊的寂靜。我聽見珂翠肯哽咽了一聲,啜泣起來。

接著,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這巨大有鱗的身軀把空氣吸進它的肺里。當它睜開雙眼時,那黝黑閃亮的雙眼是一對瞻遠之眼,我知道惟真透過它們向外觀看。它抬起彎曲頸項上那巨大的頭,像貓一般伸展身軀,彎曲並轉動它那爬蟲類的肩膀,然後張開爪子。當它把帶爪的腳收回來時,它的爪子深深地刮著黑石。突然間,彷彿一片被風吹起的船帆般,它展開了巨大的翅膀。它振動翅膀,猶如老鷹整理它全身的羽毛,然後利落地收起翅膀。它的尾巴快速揮動了一下,把岩石屑和砂礫揮向空中。那巨大的頭一轉,它的雙眼要求我們和它一樣為這嶄新的自我感到喜悅。

化龍的惟真邁開大步向前,對他的王后展示他自己。它朝她低下來的頭使她顯得嬌小。我在它一隻黑亮的眼中看見她完整的影像,然後它對她降低一邊的肩膀,邀請她騎上去。

有那麼一剎那,悲痛佔滿她的臉。然後,珂翠肯吸了一口氣,又成了眾人眼中的王后。她毫不畏懼地向前邁開大步,雙手放在化龍的惟真閃亮的藍色肩膀上。它的鱗很滑溜,她在攀爬時打滑了一下,然後緩慢地爬向能騎在它的頸上之處。椋音驚恐且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更緩慢地跟隨王后。我看到她騎在珂翠肯身後,再次檢查她的豎琴袋是否牢牢地掛在她的背上。

珂翠肯舉起一隻手臂和我們道別。她喊了些話,但龍展翅之後揚起的風讓我聽不清。它一次、兩次、三次地揮動翅膀,彷彿在感覺它們。岩石碎屑和砂礫刮到我臉上頗為刺痛,夜眼則更貼近我的小腿。龍彎腰把它巨大的腳收進身體下方,寬闊的藍綠色翅膀再度拍動,接著它忽然跳了起來。這不是個優雅的起飛,它也在展翅飛翔時搖晃了幾下。我看見椋音拚命地緊抓珂翠肯,珂翠肯卻傾身向前靠在它的頸上,呼喊著她的鼓勵。在四次拍動之後,它的翅膀帶它飛越了露天礦場。它振翅飛翔,在圍繞露天礦場的山丘和樹林上方盤旋。我看到它降下它的翅膀,轉身檢視通向露天礦場的精技之路,然後它的翅膀開始穩定地揮動,帶著它愈飛愈高。它的腹部像蜥蜴的肚子般白里透藍。我眯著眼看它在夏日的天空中飛翔,接著它就像一支藍銀色的箭般消失了,加速朝公鹿公國飛去。我在它遠遠飛離我的視線之後,依然盯著它消逝的地方。

我終於吐出一口氣,渾身顫抖。我用袖子擦擦眼睛,然後轉向弄臣,他卻不見了。

「夜眼!弄臣在哪裡?」

我們都知道他不見了,沒有必要用喊的。

我知道它是對的,卻無法否認我所感覺的急迫。我跑下石頭斜坡,離開空蕩蕩的高台。「弄臣?」我一邊走到帳篷,一邊喊著,甚至停下來瞧瞧裡面,希望他可能在打包我們需要帶走的東西。我不知自己為何耽溺於如此愚蠢的希望。

夜眼沒有等待。當我走到乘龍之女時,它已經在那兒了。它耐心地坐著,尾巴利落地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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