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水壺嬸的秘密

無處提及是誰豎起了矗立在公鹿堡附近山丘上的見證石,它們的年代可能比公鹿堡實際的建立時期還悠久。見證石被認為所擁有的力量似乎和崇拜艾達及埃爾沒什麼關聯,但人們以同樣強烈的狂熱相信它們,甚至連公開宣稱懷疑任何神祇存在的那些人,也不願意在見證石面前發虛假的誓言。風吹雨打又日晒,變黑了的石頭依然高聳。如果它們其上曾刻劃著任何一種碑文,風雨也已將之去除。

惟真是那天早晨第一個醒來的。他在第一道曙光把繽紛的色彩重新帶回世上時,蹣跚地從他的帳篷走過來。「我的龍!」他一邊站在日光中眨眼,一邊大叫。「我的龍!」彷彿預料它會消失般,用儘力氣大喊給全世界聽。

儘管我向他保證他的龍好得很,他仍像個被寵壞的孩子般,希望可以馬上投入雕刻工作中,我費盡千辛萬苦說服他喝杯蕁麻薄荷茶,再吃些從烤肉叉子取下的慢火烤熟的肉。他等不及燕麥粥煮開,就拿起烤肉和劍離開營火。他根本沒提到珂翠肯。漸漸地,劍尖在黑石上的刮刻聲重新響起,我昨晚所見惟真的身影,已隨著早晨的來臨消失。

迎接新的一天卻沒有立刻收拾所有的物品離開,這似乎挺奇怪的。沒人有好心情。珂翠肯雙眼腫脹且沉默,水壺嬸則刻薄寡言。狼兒仍在消化所有它在前一天吃下的肉,只想睡覺。椋音似乎因每個人而心煩,彷彿我們的遠征以如此令人困惑的失望收場是我們的錯似的。我們用餐之後,椋音起身說她要去檢查傑帕,還有去弄臣之前發現的溪流中洗些東西。水壺嬸沒好氣地答應為了安全起見陪伴她一起,儘管她的目光常不由自主地移向惟真的龍。珂翠肯也在那兒,憂鬱地看著她的丈夫和國王挖鑿黑石,我則忙著把烤乾的肉移開並包起來,替緩緩燃燒的營火加上柴火,然後把剩餘的肉放在上面烤。

「走吧!」當我完成手邊的工作時,弄臣開口邀約我。

「去哪裡?」我問道,渴望打個盹。

「乘龍之女。」他提醒我。他急切地動身,甚至沒回頭看我是否跟上。他知道我一定會跟他走。

「我認為這是個蠢主意。」我在他身後喊著。

「的確。」他微笑回答,直到我們接近那巨大雕像前都沒再說什麼。

乘龍之女今早似乎更沉靜,但也或許是我更習慣了從那兒所感受到的那股受困原智的不安。弄臣毫不遲疑,立刻攀爬到高台上的雕像旁,我則緩慢地跟隨他。

「我覺得她今天看起來有點不同。」我平靜地說道。

「怎麼說?」

「我說不上來。」我端詳她低垂的頭,石淚凍結在她的雙頰上,「你覺得她看起來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昨天並沒有那麼近距離地看她。」

此刻我們真的來到此地,弄臣的戲謔也似乎減緩了。我非常謹慎地把一隻手放在龍背上,每一片鱗甲都是如此巧妙地精雕細琢而成,這動物身體的弧度如此自然,我幾乎要期待它因呼吸而起伏。但它卻是冰冷、堅硬的石頭。我屏息並壯起膽子,然後朝著石頭探尋。這和我之前所探尋的感覺不同,沒有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也沒有其他具體的生命徵兆引領我。那裡只有生命的原智知覺,受困並且絕望。有那麼一刻,它逃離了我;然後我輕觸著它,它就回過頭來朝我探尋。它尋找風吹皮膚的感覺和溫暖流動的血液,哦,夏日的芬芳,我的衣服在皮膚上的感覺,任何及所有它所渴望的生命經驗的部分。我把手縮回來,因它強烈的探尋而驚恐,我差點認為它可能把我拉去那兒加入它。

「真奇怪。」弄臣輕聲細語。因著他和我的連接,他也感受到這經驗的陣陣波動。接著,他朝這女孩伸出一根光禿禿的銀色指尖。

「我們不該這麼做。」我說著,卻沒有任何說服力。這個跨騎著龍的修長身形穿著一件無袖緊身短上衣,還有綁腿和涼鞋。弄臣用他的手指觸摸她的上臂。

一聲痛苦和憤慨的精技尖叫充滿露天礦場。弄臣向後飛離高台,背對著地重重跌在下方的岩石上。他四肢攤開動也不動。我也膝蓋一彎跪跌在龍旁邊。從我所感覺到的原智憤怒洪流,我預期這動物會像一匹瘋馬般把我踐踏在腳下。我直覺地蜷縮身子,用我的手臂護著我的頭。

它立刻消失了,但那聲叫喊的迴音似乎不停地在我們周圍光滑的黑色石牆和石塊之間回蕩。在我搖搖晃晃地攀爬而下檢視弄臣時,夜眼已急忙趕了過來。那是什麼?誰威脅我們的安全?我跪在弄臣身旁。他撞到了頭,流出來的血滲到黑石上,但我不認為那是他失去意識的原因。「我知道我們不該這麼做。我怎麼會讓你這麼做呢?」我一邊問自己,一邊把他扶起來將他帶回營地。

「因為你是個比他還蠢的傻子,而我是我們所有人當中最愚蠢的那個傻子,居然放任你自己一個人行動,也相信你會用理智行事。他做了什麼?」水壺嬸仍因匆忙而喘著氣。

「他用他手指上的精技觸摸乘龍之女。」

我邊說著邊抬頭瞥向這雕像。我驚恐地發現女孩的上臂有一個明亮的銀色指印,且在她那青銅色的肌肉上形成一圈緋紅的輪廓。水壺嬸隨著我的眼神看過去,然後我聽見她倒抽了一口氣。她繞著我打轉,舉起一隻粗糙的手像要打我。接著她把手緊握成一個扭曲顫抖的拳頭,硬是克制住要出手的衝動,將拳頭猛地放回身側。「難道她永遠悲苦地被困在那裡,孤獨且和她所愛的一切斷絕,還不夠嗎?你們倆就非得在那一切之上加諸痛苦!你們怎能如此惡毒?」

「我們沒有惡意。我們不知道……」

「無知總是被殘忍的好奇拿來當借口!」水壺嬸咆哮道。

我自己頓時也發了脾氣,比她的怒氣還大:「你所做的只是拒絕為我解開謎題,那就別用我的無知責備我,女士。你暗示、警告和對我們說不祥的話,但你拒絕提到任何能幫助我們的事情。當我們犯錯時,你就責罵我們,說我們早該知道了。該如何知道呢?當一個人拒絕和我們分享她的知識時,我們該如何知道呢?」

弄臣在我懷裡虛弱地移動,狼兒在我腳邊徘徊。它哀鳴一聲嗅著弄臣垂下來的手。

小心!別讓他的手指碰到你!

什麼東西咬了他?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苦澀地大聲說出,「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傷害每一個我關心的人。」

「我不敢插手,」水壺嬸對我吼,「如果我的話語讓你朝錯誤的方向前進,那該怎麼辦?那麼,所有的預言又將如何?你必須找出你自己的路,催化劑。」

弄臣睜開眼茫然地看著我,然後又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我的肩上。他的身體開始變得沉重,我得弄清楚他到底怎麼了。我用雙臂把他的肩膀架得更牢一些。我看到椋音走到水壺嬸身後,兩手都是洗好的濕衣服。我轉身走離她們倆。當我帶著弄臣回到營地時,我越過自己的肩膀說道:「或許那就是你為何在這裡的原因。或許你被召喚來此,要扮演一個角色。或許就是解除我們的無知,那樣我們就能完成你那該死的預言。也許保持沉默正是你用來阻礙它的方式。」

「但是,」我停下來狠狠地越過肩膀丟出這些話,「我認為你是因為你自己的原因保持沉默。因為你感到羞愧!」

我轉身不看她臉上受打擊的神情。我帶著自己的憤怒對她這麼說,好掩飾我的羞慚。這帶給我新的決心。我突然決定要開始讓每個人表現出他們該有的樣子。就是這種孩子氣的決心常使我惹麻煩,不過我一旦下定決心,我的怒氣就會緊抓住它。

我把弄臣抬到大帳篷里,把他放在他的鋪蓋上躺好。我把一件襯衫上剩餘的破袖子拆下來,泡在冷水中浸濕,然後牢固地緊貼在他後腦勺。當流血緩了下來之後,我檢視傷口。這不是一道大傷口,卻在一個挺大的腫塊上。我仍感覺那不是他昏倒的原因。「弄臣?」我平靜地對他說,然後更急切地喊著,「弄臣?」我用水拍拍他的臉,於是他就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弄臣?」

「我沒事,蜚滋,」他微弱地說道,「你說得對。我不應該碰她,我卻這麼做了,而我也永遠忘不了這體驗。」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他搖搖頭。「我還不能談它。」他平靜地說道。

我猛地站起來,我的頭碰到了帳篷頂端,幾乎把整座帳篷撞垮。「這整支隊伍里沒有一個人能談任何事情!」我十分憤怒地喊道,「除了我,而我就是想談每一件事。」

我把弄臣留下來,只見他用手肘半撐起身瞪著我。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是被逗樂了還是嚇呆了,我可不在乎。我邁開大步離開帳篷,笨手笨腳地爬上一堆碎石堆,來到惟真雕龍的高台。他的劍尖摩擦石頭所產生穩定的刮刻聲,彷彿銼刀磨著我的靈魂。珂翠肯眼神空洞且沉默地坐在他身旁,兩人根本沒注意到我。

我停下片刻控制自己的呼吸,然後把臉上的頭髮向後撥開,重新綁好我的戰士髮辮,輕輕拍了拍我的綁腿,然後把我污損殘破的襯衫拉直。我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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