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胡瓜魚海灘

原智遭到極度的鄙視。它在許多地區被視為一種墮落,還有故事提到原智者和野獸交合以獲取此魔法,或者以人類孩童的血祭以獲取能說獸言鳥語的天賦。有些說故事者提到和古老的土地惡魔達成交易。事實上,我相信原智是一個人可擁有的自然魔法。是原智讓一群飛鳥忽然形成一體盤旋飛行,或是讓一群小魚在迅速流動的溪中一同穩住隊形。原智也在嬰孩正醒來時,把母親送到她的孩子身邊。我相信這是所有無言溝通的中心,所有人類都擁有小部分的原智天賦,無論他們知不知道。

我們隔天又抵達精技之路。當我們經過那令人生畏的石柱時,我感覺自己被它深深吸引。「惟真或許和我只有一大步之遙。」我平靜地說道。

水壺嬸嗤之以鼻:「或是你的死亡和你只有一大步之遙。你完全失去感覺了嗎?難道你認為隨便一位精技使用者都能對抗一隊受過訓練的精技小組嗎?」

「惟真就可以。」我回答,想到他在商業灘那次是如何救了我。在那天早晨的剩餘時刻,她都面帶沉思地走著。

我不試圖要她說話,因為我有自己的負擔。我感覺內心有股令人不得安寧的失落感,彷彿知道自己忘了某件事情,卻無法憶起究竟是何事的惱人感覺。我留下某件未做的事情,或者我已忘記去做某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我原本想做的事。到了傍晚時分,我沮喪地明白自己缺了什麼。

惟真。

當他之前與我同在時,我很少確信他的存在。我想到他的時候,那感覺就像一粒隱藏的種子正在等待發芽。我在內心探尋他卻找不到他的那許多次,突然間都不算什麼了。這不是懷疑或納悶,而是漸增的確定性。惟真和我在一起超過一年,現在他不見了。

這表示他死了嗎?我無法確定。我曾感覺的那道精技強波有可能是他,或是其他的東西,迫使他縮回自己的內心。那可能就是了。他的精技碰觸在我身上持續了這麼久,可真是個奇蹟。我好幾次想向水壺嬸或珂翠肯提起這件事,卻每次都因無法證明自己的論點而作罷。難道我要說,在這之前,我說不上來惟真是否與我同在,而現在我根本感覺不到他嗎?在夜晚的營火邊,我仔細端詳珂翠肯臉上的皺紋,然後自問:有必要增加她的憂慮嗎?所以我壓下自己的憂慮,保持沉默。

持續的困境變得枯燥無味,每天的情況也都成了老調,天氣則是斷斷續續的風雨。我們剩下的補給品非常少,以致於我們沿途可採集的可食植物及夜眼和我晚上帶回來的肉,對我們來說都變得很重要。我走在路旁而非路上,對它的精技呢喃保持持續的警覺,彷彿河水在我身旁咕噥。弄臣深受精靈樹皮的藥效所控制,很快就開始顯現出無邊的活力和陰暗的心情,這些都是精靈樹皮的特性。以弄臣的情況來說,這表示當我們沿著精技之路走時,他會表演沒完沒了的跳躍和翻跟斗把戲,還有極度諷刺的機智話語。他太常嘲諷我們任務的徒勞,對於任何鼓勵的評論都以殘酷的諷刺即刻應答。在第二天要結束時,他拒絕聽從任何人的責備,就連珂翠肯的也不例外,他也想不起來沉默是種美德。我倒不怎麼害怕他這沒完沒了的信口開河和尖銳的歌曲會把精技小組引來我們這裡,而是害怕他持續的噪音會遮擋我們察覺到他們的接近。求他安靜對我來說,和朝他大吼要他閉嘴一樣沒什麼好處。他讓我的神經逐漸疲乏,直到我開始幻想掐住他的脖子,而我認為可不只我有那股衝動。

較為清朗的天氣,是我們這群人在那些漫漫長日中沿著精技之路前進時唯一值得欣喜的。雨勢變小了,也更斷斷續續。樹葉在道路兩側的落葉樹上伸展開來,我們上方的山丘幾乎一夜之間都翠綠了。傑帕的健康狀況因為牧草而改善,夜眼也發現大量的小型獵物。較短的睡眠時間使我疲倦,就算讓狼兒獨自狩獵也無法解決。我害怕入睡,更糟糕的是,水壺嬸也害怕讓我入睡。

這位老婦自作主張地掌管了我的心智。我怨恨這樣,卻沒有愚蠢地反抗。珂翠肯和椋音已接受了她的精技知識。我不再獲准獨自走開,或只由弄臣陪伴。當狼兒和我在夜晚狩獵時,珂翠肯就和我們一道。椋音和我一同看守,而且在水壺嬸的催促之下,她借著讓我學習朗誦她的所有歌曲和故事,在看守中讓我的心智維持忙碌。在我短暫的睡眠時間裡,水壺嬸看顧著我,一壺燉得發黑的精靈樹皮就在她手邊,如果需要的話,她能把它倒進我的喉嚨里,好澆熄我的精技。這一切都很煩人,但當我們在白天行進時可更糟。我不準提到惟真、精技小組或和他們有關的任何事情。我們反而思索著棋局的問題,或者為了晚餐採集路邊的植物,或是我為椋音朗誦她的故事。當她懷疑我的心思沒完全和她同在時,她可能會用她的拐杖用力敲我一下。有幾次我試著把我們的交談導向關於她的過去,她就高傲地告知我這可能會導向我們必須迴避的話題。

沒有一項任務比忍住不想某件事情更不牢靠。在我繁忙的差事之中,路邊花兒的芬芳會讓我想起莫莉,從那裡再想到惟真把我從她身邊叫開,只是一念之間的思緒。或者,弄臣偶爾的嘮叨會讓我想起黠謀國王容忍他的嘲諷,然後想起國王是如何死在誰的手中。最糟糕的是珂翠肯的沉默。她再也不能對我提到她對惟真的憂慮,而我也無法在看到她時,不感覺到她多麼渴望找到他,然後因為想起他而責備我自己。所以,我就這麼度過我們的漫長旅途。

我們周圍的鄉間逐漸改變。我們發現自己在環繞山谷之後,正走下越來越深的山谷中。有一段時間,我們的路和乳灰色的河平行,在河水漲退之處把它旁邊的路侵蝕得僅剩一條小徑。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我們抵達一座大橋。當我們從遠處首次瞥見它時,它蛛網般複雜的橋墩讓我想起骨頭,而我害怕我們會發現橋縮小成向上延伸的木材碎片。相反地,我們穿越的是一座拱起高度遠超過必要的橋,它有一副偏要盡興高拱的模樣。我們橫越的這條路閃著黑光,在橋墩上下為橋增添光彩的拱門則是粉灰色澤。我無法辨識它是由什麼淬鍊而成,不確定是真正的金屬還是奇怪的石頭,因為它看起來比較像一條紡成的線,而不像錘擊過的金屬或鑿刻過的岩石。連弄臣都因它的高雅和優美而安靜了片刻。

走過橋之後,我們爬上一座接著一座的小山丘,上去只是為開啟另一回合的下坡。這一次山谷又窄又深,是地上一道陡峭的裂縫,彷彿某位巨人在很久以前用戰斧把它劈開的。這條路依附著山谷的其中一側,然後隨著它垂直下降。我們幾乎看不見自己會走向何處,因為山谷本身似乎布滿了雲和綠色植物。這讓我挺疑惑的,直到第一道溫暖的溪流穿過我們走的小徑。它從路旁一道猶如冒蒸汽般的泉水汩汩地流出,早已侵蝕了雕紋石頭,和某位已逝的工程師為控制水流所設置的排水道。弄臣誇張地思索它的惡臭,想著這該歸因於腐壞的蛋,或是土地本身的臭氣。就這一次,他的無禮無法讓我發笑。對我來說,彷彿他的無賴作風為時太長,其中的愉悅感消失殆盡,徒留粗魯和殘酷。

我們在午後來到一個有蒸汽池的地區。熱水的誘惑太難以抗拒,而珂翠肯也讓我們早些紮營。我們許久未舒適地把我們疲憊的身軀泡在熱水裡,儘管弄臣因它的味道而感到不屑,但對我來說,它不比輸送到頡昂佩澡堂那冒著蒸汽的水難聞,但這次我很高興脫離他的陪伴。他出去尋找能裝進水壺裡的水,而當女士們接管了較大的池子時,我在一段距離之外的較小池子里尋求清靜。我浸泡了一段時間,然後決定用搗衣的方式把自己衣服上的塵土去除。這礦物的臭味比起我留在衣服上的體臭可真是小巫見大巫。洗好衣服之後,我把它攤開在草地上晾乾,然後再次躺進水裡。夜眼走過來坐在岸邊納悶地看著我,尾巴靈巧地環繞它的腳。

感覺真好,我毫無必要地告訴它,因為我知道它感覺得出我的喜悅。

這和你缺乏毛髮一定有關係,它終於做出判斷。

過來讓我幫你用力擦洗,這會幫助你去除冬季短毛,我建議它。

它不屑地嗅了嗅。我寧可一次搔抓一點。

這樣吧,你不用坐著看我然後感到無聊,你想的話就去狩獵吧!

我會的,但尊貴的母狼要求我看好你,所以我就該看好你。

珂翠肯?

你這麼稱呼她。

她怎麼要求你?

它困惑地瞥著我。就像你一樣。她注視我,我就知道她心裡想什麼。她擔心你落單。

她知道你聽得見她嗎?她聽得見你嗎?

有時幾乎是。它忽然在草地上躺下來伸展四肢,捲起它的粉紅舌頭。或許當你的伴侶叫你別理我時,我就開始和她產生牽繫。

這並不有趣。

它沒回答我,卻翻轉身子以背貼地,然後繼續滾來滾去搔他的背。關於莫莉的話題,現在成為我們之間不安的邊界,是個我不敢接近,它卻過分著迷想窺探的裂痕。我忽然希望我們和從前一樣結合成一體,只活在當下。我向後靠,把頭擱在岸上,半身在水裡。我閉上眼睛不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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