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石頭花園

麻紗堡是公鹿公國沿海一塊非常小的土地,在帝尊自行加冕為六大公國的國王之後不久就淪陷了。眾多村莊在那一段恐怖時期中都遭破壞,而且從未真正統計過有多少人喪生。像麻紗堡這樣的小城堡通常是紅船的目標。他們的策略是攻擊樸實的村莊和比較小的土地,好讓整體的防線衰落。受託管理麻紗堡的青銅爵士是一位老人,但他仍然帶領他的人馬保衛他的小城堡。不幸的是,為一般海岸線防衛所徵收的沉重稅賦已耗盡他的資源好一段時間了,麻紗堡的防禦工事也久未整修。青銅爵士是陣亡的第一批人員之一。紅船輕易地攻下了這座城堡,用火和劍使它淪落為今日瓦礫散滿的土石堆。

我們隔天所走的道路不像精技之路一般完整,飽受時間的徹底毀壞。毫無疑問它曾是一條寬敞的大道,如今卻已因森林侵佔而變成一段只比小徑略寬的道路。儘管對我而言,踏上一條不會時刻威脅著從我身上竊取我內心的路似乎挺輕鬆愉快的,但其他人卻低聲嘀咕隆起的地面、衝出地面的樹根、掉落的樹枝和其他我們一整天都在攀爬而過的障礙物。我保留內心的思緒,享受著覆蓋在曾用大卵石鋪成的路面上的厚苔蘚,和在路面上方成拱形、長著葉芽且多枝的樹蔭,還有偶爾在矮樹叢中逃走的動物發出的啪答聲。

夜眼在它高昂的心情中,會快跑到前方然後飛奔回我們這裡,有決心地在珂翠肯身旁小跑步一段時間,然後再去漫遊。有一次它急奔回弄臣和我這裡,吐吐舌頭宣布我們今晚將獵到野豬,因為它們的足跡遍布四周。我也把這訊息傳達給弄臣。

「我沒弄丟任何野豬,所以我不會去獵捕。」他高傲地回答。我倒挺同意他的觀點。博瑞屈那條有傷疤的腿使我對大型的獠牙動物極度警惕。

兔子,我建議夜眼,讓我們獵兔子。

差勁的獵人就獵兔子吧!它對此嗤之以鼻,然後輕蔑地跑掉了。

我忽略這番羞辱。這天剛好是令人愉快的涼爽天氣,很適合快步走,青翠的森林對我來說聞起來就像回到了家鄉。珂翠肯帶領我們前進,因她自己的思緒而出神,水壺嬸和椋音跟在我們後面,正在交談。水壺嬸還是想走慢些,儘管自從我們的旅程展開之後,這位老婦似乎恢複了些體力。但是,她們在我們身後仍維持著一段令人舒適的距離,於是我悄悄地問弄臣:「你為什麼容許椋音相信你是一個女人?」

他轉過來對我動動眉毛,還給我一個飛吻:「難道我不是嗎,英俊的小王子?」

「我是認真的,」我責備他,「她認為你是個愛上我的女人,還認為我們昨晚在幽會。」

「難道我們沒有嗎,我害羞的人兒?」他肆無忌憚地對我拋媚眼。

「弄臣。」我警告地說道。

「噢。」他忽然嘆氣,「或許真相是,我怕讓她看到我是男人的證據後,她看到其他男人就只有失望。」他意味深長地指著自己。

我看著他,直到他認真起來。「她怎麼想有何關係?就讓她用自己相信的方式去想吧!」

「意思是?」

「她需要有人吐露心聲,暫時就選了我。也許若她相信我也是女人,她就比較容易做到了。」他又嘆氣,「那就是我這些年在你們這類人之中,從未習慣的事情。你們太看重一個人的性別了。」

「嗯,它是很重要的……」我開口道。

「胡扯!」他喊道,「真是瞎攪和,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這有什麼重要?」

我盯著他看,無言以對。對我來說似乎都很明顯,也不需要說了。過了一段時間,我說道:「難道你就不能告訴她你是個男人,好讓這件事情有個了結嗎?」

「那恐怕根本不能了結,蜚滋。」他明智而審慎地回答。他攀爬過一棵倒下來的樹,然後等我跟上來。「因為她接著就會想要知道,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為什麼不想要她?要不是我有毛病,就是我認為她有缺陷。不,我不認為有必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不過,椋音有個吟遊歌者的缺點。她認為世上每一件事情,無論有多麼私密,都應該是個值得討論的話題,或者更好的是,編成一首歌。啊,沒錯!」

他在森林小徑中央忽然擺出一個姿勢。他的站姿巧妙地令人聯想到椋音讓自己準備好演唱的模樣,使我感到驚懼。當弄臣忽然開始唱出一首熱誠的歌曲時,我回頭瞥著她。

「哦,當弄臣撒起尿兒,

祈禱上天告知,會是什麼樣?

我們要是褪下他的褲兒,

他會現出酒渦還是擺盪?」

我的眼神從椋音轉回弄臣身上。他一鞠躬,潤飾那常表示她表演完畢的深深一鞠躬。我想大笑,卻看到椋音紅著臉往前走去,水壺嬸立刻抓著她的袖子嚴肅地說了些什麼,然後她們倆全都怒視著我。這並非弄臣第一次使我困窘的惡作劇,卻是最尖銳的惡作劇之一。我朝她們做出無助的手勢,想找弄臣理論。他正在小徑上蹦蹦跳跳地走到我前方,於是我趕緊追上他。

「你難道都沒停下來想想,你可能會傷害她的感情嗎?」我憤怒地問他。

「我深思熟慮的程度跟她一樣,她那樣的主張是否會傷了我的感情。」他忽然指責我,揮一揮長長的手指頭。「承認吧!你問那個問題,卻從未想過這是否會傷了我的虛榮心。如果我要你拿出你是個男人的證據,你會作何感想?噢!」他的肩膀忽然垂下來,似乎失去所有的力氣。「我們有其他的事要面對,卻還浪費口舌在這事兒上。別說了,蜚滋,我也不再提了。就讓她自己高興說我是『她』,我會儘力忽略的。」

我應該就此打住不再談的,卻沒這麼做。「只是,她認為你愛我。」我試著解釋。

他神情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是啊!」

「我是說,像男女之間的愛情。」

他吸了一口氣:「那又怎樣?」

「我是說……」我因他假裝不懂我的話而有點生氣,「為了親熱,為了……」

「那就是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方式?」他忽然打斷我,「為了親熱?」

「這是一部分!」我忽然有防禦的感覺,卻說不出為什麼。

他對我揚起了一邊的眉毛,然後鎮定地說道:「你又把瞎攪和與愛混為一談了。」

「這不只是瞎攪和!」我對他吼。一隻鳥兒忽然飛過,呱呱地叫著。我回頭瞥著水壺嬸和椋音,只見她們互換困惑的眼神。

「我明白了。」他說道。當我大步從小徑上走到他前面時,他想了一下,接著從我身後叫了出來,「告訴我,蜚滋,你是愛莫莉,還是愛她裙子底下的東西?」

現在換我覺得受辱了,但我不會讓他把我為難得無話可說。「我愛莫莉和屬於她的每一部分。」我宣稱。我痛恨在我臉頰上升起的熱氣。

「看吧,現在你可說了。」弄臣重複著,好像我替他證明了他的論點,「我愛你,和屬於你的每一部分。」他揚起頭,接下來的話就帶著質疑。「你不回我那句話嗎?」

他等待著。我多麼希望自己沒開始這番討論。「你知道我愛你,」我終於勉強地說了,「經過那麼多事情之後,你怎麼還這麼問?但我是以一個男人愛另一個男人的方式愛你……」弄臣此時嘲諷地斜著眼看我,然後他眼中忽現一道閃光,我就知道他要對我說些糟透了的話。

他跳到一根倒下來的圓木上,從那個高度用勝利的眼神看著椋音,然後引人注目地叫了出來,「他愛我,他說了!我也愛他!」一陣狂笑之後,他就跳下小徑衝到我前面去。

我用一隻手將頭髮向後撥,然後緩慢地攀爬過圓木。我聽到水壺嬸的笑聲和椋音憤怒的評語。我靜靜地走過森林,懊悔我先前應該閉嘴的。我確定椋音內心充滿了盛怒,而她最近幾乎不跟我說話就已經夠糟了。我接受了她發現我的原智是一件令人憎惡的事情,她也不是第一個因此感到驚慌的人,至少她對我表現了些許容忍。但現在她的怒氣又多了一分,這對我僅有的一切來說是個小損失。我心中有一部分非常想念曾彼此分享的那一段親近的時日。我思念她靠著我的背睡覺時的溫暖,或是在我們行走時忽然挽著我的手臂。我認為自己已經對那些需求關閉內心,但我忽然想念那份單純的溫暖。

彷彿那思緒在我的心防上開了一條裂縫,我忽然想起因我而身陷危險的莫莉和蕁麻。我的心毫無預警地哽在我的喉嚨里。我一定不能想她們,我警告自己,然後提醒自己,我無計可施。我無法在不背叛她們的情況下警告她們,也不能趕在帝尊忠實的跟隨者抵達之前找到她們。我所能做的只是信任博瑞屈強壯的右手臂,然後緊抓著帝尊不確定知道她們在哪兒的希望。

我躍過一條涓流的小溪,發現弄臣在另一邊等我。他一言不發地放慢步伐走在我身旁,他的歡愉似乎已離他遠去。

我提醒自己我幾乎不知道莫莉和博瑞屈在哪裡。哦,我知道附近村莊的名稱,但只要我能夠保密,他們就安全了。

「你知道的,我都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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