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雞冠

群山人民會玩一種遊戲。這是個學起來很複雜的遊戲,也是個很難精通的遊戲。它的玩法結合了紙牌和有神秘記號的小石片。有十七張紙牌,通常大小如一個人的手掌,由淺色的木頭所製成。這些紙牌中的每一張都有群山神明的標誌,例如編織佬或是追蹤女這些高度風格化的肖像的描繪方式,通常是將繪畫顏料塗在一條粗厚的輪廓上。三十一個有神秘記號的小石片是由群山特有的灰石製成,並且由象形符號雕刻出石頭、水、牧草地之類的東西。紙牌和石片被分配給參與遊戲者,通常為三人,直到發完為止。把紙牌和神秘記號組合在一起玩,就會有各種不同的傳統影響力。據稱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遊戲。

我們沉默地走完到帳篷前的路段。她所告訴我的一切讓我感覺很沉重,我也想不出該說什麼,況且提出在我內心出現的上百個問題也挺蠢的。她有答案,也會選擇何時該把答案告訴我。我現在知道了。夜眼沉默迅速地回到我這裡,潛近我的後腳跟。

她在她的狼群之中屠殺嗎?

看來如此。

這是會發生的。這並不好,但還是會發生。告訴她吧!

現在不行。

當我們進入帳篷時,沒有人多說什麼。沒有人想發問。所以,我靜靜地說道:「我們殺了侍衛並趕走了馬,也把他們的補給品丟下懸崖。」

椋音只是瞪著我們,一臉不解。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也很深沉,像鳥一樣。珂翠肯替我們倒茶,然後安靜地把我們拿回來的食物加進我們自己漸漸減少的存糧中。「弄臣好些了。」她說道。

我看著他睡在毛毯里,心裡實在疑慮重重。他的雙眼凹陷,汗水沾滿了他纖細的頭髮,而他翻來覆去的睡眠讓頭髮亂糟糟的。但是當我把手放在他的臉上時,摸起來幾乎是涼的,於是我把他身邊的毛毯塞得更緊些。「他有吃東西嗎?」我問珂翠肯。

「他喝了點兒湯。我想他沒事的,蜚滋。他以前在藍湖時曾經病了大約一天,就像現在一樣發燒且虛弱。他當時說這或許不是生病,只是他這類的人會經歷的轉變。」

「他昨天對我說的也差不多一樣。」我同意。她在我手中放了一碗溫暖的湯,乍聞之下很香,但仔細聞起來就像方才驚恐的侍衛們濺在雪地上的剩湯。我咬緊牙關。

「你看到精技小組成員了嗎?」珂翠肯問我。

我搖搖頭,然後強迫自己說話:「沒有。但那兒有一匹大馬,它袋子里的衣服對博力而言挺合身的,另一匹馬的袋子里則有像愒懦穿的藍色服飾,還有欲意的樸素衣物。」

我笨拙地說出他們名字,惟恐這樣會將他們召喚過來。另一方面,我說出自己殺了誰。無論是否有精技,群山都會將他們置於死地。但我一點兒也不因自己的所為而驕傲,我也要等到看見他們的屍骨才能完全相信。我此刻只知道他們看來不會在今晚攻擊我。我立刻想像他們回到石柱邊的場景,期待食物、營火和棲身處正等著他們,但他們只會發現寒冷和黑暗,不會看到雪裡的血跡。

我明白湯快冷掉了。我強迫自己喝下它,只管一口口咽下去,並不想品嘗。我忽然想起塔洛曾坐在炊具存放室後的樓梯上,吹奏口笛給一群廚房女僕聽。我閉上眼睛,徒勞地希望自己能回想他的一些罪惡之處,但我懷疑他唯一的罪過就是服侍錯了主子。

「蜚滋。」水壺嬸戳戳我。

「我沒有心思渙散。」我抱怨。

「你很快就會了。恐懼在今天成了你的夥伴,使你保持專註。但是你今晚一定要找時間睡,而且在睡覺時維持內心警戒。當他們回到石柱時,就會認出那是你做的好事,然後過來追捕你。你認為呢?」

我知道確實會如此,但聽到有人大聲說出來仍令人不安。我希望珂翠肯和椋音沒有注意我們。

「那麼,我們再玩些自己的遊戲,好嗎?」水壺嬸哄騙我。

我們玩了四局棋局。我贏了兩局。然後,她擺出了幾乎是白棋的一局,給我一顆黑石要我用它來贏得棋局。我試著集中心智在棋局上。我知道以前曾贏過,但此刻我實在是太累了。我想起我的「屍身」已經離開公鹿堡超過一年了。我已經超過一年沒睡在自己的床上,也超過一年沒吃到想吃就有的吃的餐點了。更是超過一年沒能擁抱莫莉,她也在一年多前要我永遠離開她。

「蜚滋,別分神。」

我從棋盤上抬頭看到水壺嬸仔細地看著我。

「你不能沉溺在那樣的思緒中。你要堅強。」

「我太累了,無法堅強起來。」

「你的敵人今天很大意,沒想到你會發現他們,但他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了。」

「我希望他們會死。」我用自己感覺不出來的歡喜說道。

「沒那麼容易。」水壺嬸回答,卻不知她的話多令我心寒。「你說城裡比較溫暖。一旦他們看到自己已經沒有補給品了,就會回到城裡。他們在那兒有水,我也確定他們至少會為了日間旅程帶些補給品。我想我們還不能忽視他們。你覺得呢?」

「我同意。」

夜眼在我身旁坐起來發出一聲焦慮的哀鳴。我剋制內心的絕望,然後摸摸它讓它安靜下來。「我只希望,」我平靜地說道,「能夠單純地睡一覺,獨自在我的心裡夢著自己的夢境,不必害怕我會走到哪裡或誰會攻擊我,也不用害怕我對精技的饑渴會把我擊倒。只是想單純地睡一覺。」我直接對她說,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能給你那個,」水壺嬸鎮定地說道,「我只能陪你玩棋局。相信它吧!世世代代的精技使用者都用它來提防這種危險。」

所以我又彎腰看著棋盤,把棋局固定在我的腦海里,然後那晚當我在弄臣身邊躺下時,我就把它放在我的眼前。

那晚我像一隻蜂鳥般盤旋在睡和醒之間。我能到達一個缺乏睡眠之處思索水壺嬸的棋局,且不只一次地遊盪回清醒的邊緣,察知火盆中的微弱光芒和我身旁沉睡的人形。我好幾次伸手察看弄臣,每一次他的皮膚似乎都越來越涼,他也睡得越來越熟。珂翠肯、椋音和水壺嬸在那晚輪流看守,因為她們不相信我能在一輪看守中維持警覺,我也自私地為此心生感激。

黎明即將來臨時,我又動了動,發現四周仍是一片寂靜。我檢查了下弄臣,然後躺下來閉上眼睛,希望能再休息一下,卻驚恐地看見一隻巨大的眼睛,彷彿我閉上自己的眼睛時那隻眼就會打開來。我掙扎著再度睜開自己的眼睛,無助地朝清醒掙扎,但我被抓住了。我的心中有個可怕的拉力,猶如水面下的逆流吞噬般拉扯一個游泳者。我用所有的意志力抵抗,而且能感覺到清醒就在上方,像是我能闖進去的泡泡,若我摸得到它就好了。我掙扎著,我的臉因痛苦而扭曲,試著用力睜開任性的雙眼。

那隻眼睛看著我。一隻深沉浩瀚的眼睛。不是欲意的,而是帝尊的。他瞪著我,我知道他因我的掙扎而欣喜。他似乎毫不費力地在那兒把我抓住,彷彿玻璃碗下的蒼蠅般,但即使我身處惶恐之中,我知道如果他能抓住我,那他接下來就會做得更絕。他突破了我的心防,卻僅有威脅我的力量,那就足以讓我的心因驚恐而猛烈跳動。

小雜種,他高興地說道。這個字眼像一陣寒冷的海浪般衝擊我的心。我被他的威脅所覆蓋。小雜種,我知道那個孩子了,還有你的女人莫莉。以牙還牙,小雜種。他停下來,在我的驚恐擴張的同時,他的興緻也更高昂。現在,我倒有個想法。她有美麗的乳房嗎,小雜種?我會覺得她有趣嗎?

不!

我猛地掙脫他,也馬上感覺到愒懦、博力和欲意。我奮力跳開讓自己逃脫。

我忽然醒來,手忙腳亂地從床上爬起來逃到外面,沒穿靴子和斗蓬。夜眼跟在我後面,對著每一個方向咆哮。黑暗的天空繁星點點,空氣冰冷。我顫抖地一口接著一口呼吸,試著止住內心令人作嘔的恐懼。「怎麼了?」椋音害怕地問道。她正在帳篷外看守。

我只是對她搖搖頭,無法說出這恐懼。稍後,我轉身回到帳篷里,好像中毒似的渾身大汗。我坐在我的毛毯堆里,無法停止喘氣。我愈試著止住惶恐,就喘得更猛烈。我知道那個孩子了,還有你的女人。那些話在我心中不斷迴響。水壺嬸在她的卧鋪上動了動,然後起身從帳篷那端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將她的雙手放在我的肩上。「他們突破了你的心防,對吧?」

我點點頭,試著用乾燥的喉嚨吞吞口水。

她伸手拿了一個皮製水袋給我。我喝了一口,差點嗆到,然後設法再喝一口。「想想棋局,」她催促我,「把心中的一切消除,只留下棋局。」

「棋局!」我兇猛地喊了出來,把弄臣和珂翠肯都驚醒了。「棋局?帝尊知道莫莉和蕁麻。他威脅她們,我卻無能為力!沒有人能幫到我們。」我感覺內心的惶恐逐漸升高,是一種茫然的狂怒。狼兒哀鳴,然後從喉嚨深處嗥叫。

「難道你不能對她們技傳嗎?設法警告她們?」珂翠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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