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城市

有一條穿越群山王國的古老貿易通道,現已不供群山王國現今的城鎮所使用。這條古道的一部分向南邊及東邊延伸至遙遠的藍湖沿岸。這是一條無名的道路,也無人記得是誰開拓了這條路,更鮮少人使用至今仍完好無缺的路段。有些地方逐漸遭群山常見的冰凍土塊所破壞,其他地方則因洪水和山崩侵襲而變成瓦礫。偶有冒險精神的群山青年沿著這條路走到它的源頭。那些歸來的人總會述說些被誇大的故事,像是城市廢墟和冒蒸汽的山谷里飄散著硫磺味的池塘。此外,他們還提到途經地區險惡的天然環境。他們說既沒有獵物也很難打獵,並且沒有任何記錄顯示任何人有興趣再重返路的盡頭。

我跌跪在積雪的街道上。我緩慢地站起來,嘗試尋回自己的記憶。我喝醉了嗎?這噁心和暈眩像極了那樣的狀況。這黑暗的閃光和寂靜的城市卻不是。我四下觀望,看到自己正身處某座城市的廣場,站在某個若隱若現的石碑陰影處。我眨眨眼睛,先是將它們緊閉起來,然後再睜開,但霧一般的光線仍令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我徒勞地等待眼睛適應微弱的星光,很快就開始發抖,因此我寂靜無聲地穿越空蕩蕩的街道。我先感到一股預料中的疲憊,接著是對於我的同伴、帳篷和岔路的模糊記憶,但在那朦朧的記憶和我所站的這條街之間,什麼也沒有。

我回頭看來時路,黑暗已將我身後的道路吞沒,緩慢飄落的潮濕雪花也覆蓋了我的腳印。我眨掉睫毛上的雪,然後四處張望。我看見街道兩旁閃著水光的石造建築物,卻看不出這光線來自何處,因為它既無光源,亮度也不足。這兒沒有若隱若現的陰影或特別黑暗的巷弄。儘管如此,我仍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建築物的高度和造型以及街道所達之地仍是個謎。

我極力剋制心生的恐慌感,這感覺讓我清晰地憶及我是如何在帝尊的莊園里遭精技矇騙的。我太驚恐,不敢運用精技向外探尋,唯恐在這城市裡遭到欲意的毒害,但如果我盲目地前進並且相信自己不會遭矇騙,或許正好就落入陷阱里。我在一堵牆的遮蔽處停下來,強迫自己鎮靜,再度嘗試回想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離開我的同伴多久了,以及為何離開。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我運用自己的原智知覺向外探索,試著找到夜眼,卻探索不到任何生命。我納悶附近是否真的沒有活著的動物,還是我的原智知覺又不靈光了,可是卻找不出答案。當我凝神傾聽時,我只能聽見風的聲音,也只聞到潮濕的石頭、剛落下的雪和某處的河水。我的心中再度浮現恐慌感,於是向後靠著牆。

這座城市突然在我周圍重現生機。我看見自己靠在一家旅店的外牆上,聽到裡面傳來尖銳的笛聲和唱著陌生歌謠的歌聲。一輛馬車轆轆地駛過街道,接著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手牽手笑著衝過巷口。這奇異的城市此刻已是夜晚,卻尚未沉睡。我抬頭望著奇高無比的怪異的尖頂建築,看見上方的樓層透出燈光,一個人在遠處對某人大喊。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我到底是怎麼了?我穩住自己之後,下定決心向前走,儘可能地探尋這個奇怪的城市。我等到另一輛滿載酒桶的馬車駛過我所在的巷口之後,才從牆邊邁開腳步。

當下一切又再度靜止,只見閃閃的黑光。小酒館裡的歌聲和笑聲蕩然無存,也沒有人在街上走。我踏出巷口小心翼翼地盯著左右兩側,沒看到什麼東西,只有緩慢飄落的濕雪。我告訴自己這兒的天氣至少比上頭的道路來得溫暖,就算我整夜都待在戶外,也不會太受折磨。

我在城裡遊盪了一段時間。在每個十字路口,我都選擇沿最寬敞的路走,很快就看出道路總是緩和的下坡路,河流的氣味也更濃了。我在一座巨大的環形水池邊停下來休息,這水池從前應該環繞著一個噴泉或浴池。這城市頓時又在我周圍重現生機。一位旅人走過來讓他的馬兒在乾涸的池中飲水,我和他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沒注意到我,我卻注意到他奇特的服飾和馬背上形狀怪異的馬鞍。有一群女子輕聲談笑著經過我身邊。她們所穿的直長袍從肩膀柔軟地垂下來,裙擺在行進中拍打著她們的小腿。所有的人都留著及臀的長髮,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響徹石板街道。當我起身對她們說話時,她們卻和光線一同消逝。

在我明白只要我用手摸一面有水晶紋理的牆就會出現這一切之前,我已兩度喚醒這座城市。即使這需要極大的勇氣,我卻開始用手指撫著建築的側邊向前行走。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整個城市又在我行走的同時恢複生機。這仍是個飛雪飄落的夜晚。沿途的馬車不留下任何軌跡。我聽見用力關上早已腐朽的門的聲音,只見人們輕盈地走過一條街上經大雨侵蝕的深沉溝渠上。很難將他們視為鬼魂,因為他們正向彼此大聲招呼。當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時,是唯一遭忽略的隱形人。

過了許久之後,我來到一條在星光下緩緩流動的黑河,有幾座幽靈般的碼頭延伸至河裡,河面上也停泊了兩艘大船,甲板上透出光芒。一桶桶和一捆捆的貨物在甲板旁等著裝載,還有一群人在玩某種賭博遊戲,只聽見他們大聲爭論其中一人的誠實度。他們的衣著和語言與來到公鹿的河盜不同,但我從其他方面看出他們屬同一個人種。正當我觀看時,一場打鬥開始演變成群架。打鬥迅速在夜巡的哨聲中消散,打鬥者也在城市衛隊來臨之前四散逃離。

我把手從牆上舉起來,在閃耀雪光的黑暗中駐足片刻,好調整我的視線。船隻、碼頭和河邊的人們都不見了,平靜的黑河卻依然在寒冷的夜空中流動。我朝它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感覺路面越來越顛簸。這條河的河水在街道上起起落落,誰也無法阻擋它帶來的損害。當我轉身背對河流端詳這城市建築物的空中輪廓時,看見尖塔掉落和牆壁倒塌的模糊剪影,於是我再度向周遭探索,仍舊沒發現有任何生命體存在。

我轉向河流。這裡的地形結構讓我想起了什麼,雖然我知道自己想到的不盡然是此處,但我確定這就是我看見惟真把雙手和手臂伸進去,然後又伸出來之後閃耀著魔法之光的那條河。我謹慎地走過支離破碎的鋪路石徑直來到河邊,這河流看起來像水,聞起來也像水。我在河邊蹲下、思索。我曾聽過傳說中一灘灘柏油似的泥巴覆蓋在水上,也清楚地知道油浮在水面上是什麼樣子。或許黑水之下有另一條帶著銀光般力量的河水流動,也許在遙遠的上游或下游就是我曾見過的精技河流。

我脫下連指手套露出手臂,然後把手放在水流上,感覺它冰冷地輕拂我裸露的手掌。我竭力展開感官去感覺水流之下是否蘊含精技,卻毫無所獲,不過如果我將手臂和雙手伸進去,伸出來之後手上也許就會閃耀著力量。我壯起膽子把手伸進去親自體驗一番。

我的勇氣僅止於此。我不是惟真。我知道他的技傳力量,更親眼目睹他沉浸在魔法中如何提煉他的意志,我比不上他。當他獨自在精技之路向前邁進時,我卻……我的心又回到了那個謎團中。我何時離開精技之路和我的同伴的?或許我從未離開,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舉起手將冰冷的水拍在臉上,感覺卻沒有什麼不同,於是用手指甲猛抓臉上的皮膚直到感覺痛為止,卻沒因此證實什麼,到頭來只讓我納悶自己是否可夢見疼痛。我沒在這怪異死寂的城市裡找到答案,反而產生了更多疑問。

我毅然決然地回頭邁向來時的路。一路上能見度很低,濕黏黏的落雪迅速填滿了我的足跡。我不情願地將手指放在牆壁的石頭上,用這種方式沿路回去可容易多了,因為生機盎然的城市總比化成冰冷餘燼的死城有更多地標。但當我匆忙穿越積雪的街道時,不禁納悶所有的這些人是何時來到此地。我看見的是一個百年前的夜裡所發生的事嗎?倘若我在另一夜來到此地的,我會同樣看到這些歷歷在目的事,或者會看到這城市的另一夜?或者,這些陰影般的人們認為他們自己還活著,而我只不過是穿梭於他們生命之間那詭異冰冷的陰影?我強迫自己不再想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為我必須沿途回到我前來此地的道路上。

我要不是來到記憶所及之處的盡頭,那就是轉錯彎了,因為結果都一樣。我發現自己肯定走上了一條不熟悉的道路。我用手指摸索著一排店面的前方,所有的店家在夜間都大門深鎖。我經過一對在門口相擁的情侶,一隻狗魂從我身邊輕輕走過,只是好奇地嗅了嗅我。

儘管氣候遠比之前溫和,我卻感覺越來越冷且全身疲憊。我抬頭一瞥天空,清晨即將來臨,到時候我或許能在日光中爬到其中一棟建築物上觀察地勢。也許當我醒來的時候,就能想起自己如何來到此地。我傻乎乎地四處張望,尋找有屋檐或遮蔭的樓房好讓我待著,然後才想到自己沒有理由不走進其中一棟建築物。即便如此,我在選擇穿越一扇門時仍感覺怪怪的。當我觸摸一道牆時,看到陰暗室內的桌面和架子上擺滿了精緻的陶器和玻璃器皿,還有一隻貓睡在堆高的壁爐前。當我把手從牆上抬起來時,一切都變得冰冷且漆黑。所以我又把手指放在牆上走著,還差點被其中一張桌子的殘片絆倒。我彎腰撿拾這些碎片放進壁爐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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