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路標

我在旅途中體會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個地區的富足在另一個地區被視為理所當然。我們在公鹿堡不配喂貓的魚,在內陸城市卻被視為山珍海味。水在有些地方是財富,在其他地方持續的河水泛濫卻是煩惱和災害。上好的皮革、優雅的陶器、如空氣般澄澈透明的玻璃和奇特的花卉……我曾看過這些物品由於供給量太豐富,使得擁有它們的人們不再將它們視為財富。

所以,或許,只要夠多,魔法就會變得很平常。它不再是令人驚奇或敬畏的事情,而是變成像路基和路標之類的東西,揮霍無度到令那些沒有魔法的人大為吃驚。

我那天和往常一樣穿越一片樹木繁茂的山坡地面。起初山丘的側面寬廣且起伏不大,讓我能看著路,走在僅比道路略低的山坡上,高大的長青樹在我頭頂上擋住了大量冬季積雪。雖然立足點不甚平坦也偶有幾許厚雪,走起來卻不太困難。但是當那天將盡時,樹木就越來越低矮,山丘也陡峭得多,道路緊緊環繞著山坡,我只好走在路面下方。傍晚需要紮營的時間一到,我和同伴們急著尋找平坦之處好搭帳篷。我們跋涉了好一段路走下山丘,才找到一個平坦的地方。當我們搭起圓頂帳篷時,珂翠肯站著回頭望著那條路,自顧自地皺眉頭。當我問她怎麼回事時,她正拿出地圖就著昏暗的光線查閱。

她用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指頭輕輕指著地圖,然後又抬起手指著我們上方的斜坡。「如果道路在明天仍持續向上延伸,斜坡也越來越陡的話,你就無法保持和我們一樣的速度。我們明天晚上前就會離開樹林,途經的區域也將是一片光禿禿的陡峭崎嶇之地。我們得帶著木柴上路,以傑帕可輕易馱運的最大量為原則。」

她皺了皺眉頭:「我們可能得放慢速度好讓你跟得上。」

「我會跟上的。」我答應她。

她用藍色的雙眼看著我。「你後天可能就得和我們一起走在路上。」她堅定地注視我。

「如果真的得這麼做,那麼我就要想想該如何應付這情況了。」我聳聳肩,儘管內心不安,卻仍設法微笑,「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我們還能怎麼辦呢?」她喃喃地答覆著。

那晚當我把鍋子清理完之後,水壺嬸又擺出她的布和石頭。我看著放好的棋子搖搖頭。「我還沒想出來。」我告訴她。

「嗯,那可真令人鬆了口氣,」她告訴我,「如果你,或者你和你的狼兒想出了解法,我會吃驚到說不出話來。這是道難題,但我們今晚還是玩個幾局,如果你睜開眼睛,並且保持敏銳清醒的判斷力,或許就能看出問題的解答。」

但我還是想不出來,只得躺下來和腦海中的棋局入眠。

隔天的行進一如珂翠肯預先告知的那樣。到了中午,我開始穿越灌木叢生之處和一堆堆光禿禿的石頭,椋音緊跟在我後面。儘管地勢陡峭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她還是滿腦子關於弄臣的問題,像是我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嗎?誰幫他縫製衣服?他生過重病嗎?告知她少許訊息或根本不說已成了我的例行公事。我原本期待她對這項遊戲感到厭煩,她卻如同惡犬般頑強。最後,我惱怒地問她,並且要求知道他為何如此吸引她。

她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神情,好似一個下定決心挑戰的人。她張開口,停了一下,接著就忍不住了。她用熱切的眼神看我的臉說道:「弄臣是女的,而且還愛上你了。」

有那麼一刻,她彷彿在說我聽不懂的語言。我站著俯視她,試著理解她話中的含意。如果她沒開始笑出來,我可能就會想到該如何回答,但她笑聲里的某種東西深深激怒了我,我猛地轉身不理她,繼續橫越陡峭的斜坡。

「你臉紅了!」她在我身後喊了出來,過度的喜悅讓聲音哽了一下,「我從你頸子後面就看出來了!這些年你從來就不知道?甚至從來沒懷疑過?」

「我認為這真是個荒謬的想法。」我頭也不回地說道。

「真的嗎?哪個部分?」

「全部。」我冷冰冰地說道。

「那就告訴我你認為我絕對是錯的。」

我不屑回應她的奚落,反而撥開一片濃密的矮林加速前進,沒有停下來扶著樹枝好讓她順利通過。我知道她曉得我生氣了,因為她還在笑。我從最後的樹叢中擠出來,然後站著眺望一片幾近垂直的岩石表面,上面幾乎沒有矮樹,龜裂的灰石穿透積雪在覆著冰的山脊向上推擠。「留在原地!」我在椋音從我身旁擠出樹林時警告她。她看了看我的四周,然後倒抽了一口氣。

我仰望著陡峭的山坡,道路就在那兒划過山脈的表面,猶如一塊木頭上的鑿槽,而且是穿越垂直的山脈表面唯一安全的道路。我們的頭頂上方是布滿巨礫的陡峭山側,但不夠垂直所以算不上是峭壁,還有零零散散被風吹彎的樹木和灌木,有些樹根散亂地露出多石的土壤之外,差不多和埋在土裡的部分一樣多。積雪不均勻地在地面上結霜,要經過路面爬上去可是一大挑戰。我們橫越的斜坡一整個早上變得越來越陡峭,這並不令我意外,但我一直想選出一條最好的路徑,以致有一段時間沒抬頭看這條路。

「我們得回到路上。」我告訴椋音,她無言地點點頭。

說起來可比做起來容易。有好幾次我感覺石塊和碎石在我腳下側滑,我不只一次跌了個四腳朝天,也聽見椋音在我身後喘氣。「再走一下就好!」我回頭對她喊時,夜眼從我們身旁跋涉上坡。它輕而易舉地超越我們跳上斜坡,直到它抵達路邊,消失在路的邊緣,然後走回來站在路緣俯視我們。弄臣不一會兒就出現在它身邊,憂慮地向下凝視我們。「需要幫忙嗎?」他低頭喊著。

「不用,我們辦得到!」我朝他喊回去。我停了下來,彎腰抓住一根矮樹的樹榦喘口氣並擦乾眼裡流出的淚。椋音在我身後停下來。突然間,我感覺到在我上方的那條路。它有著像河一般的水流,如同河的水流會攪動空氣在河面上激起一陣風,這條路也一樣。那不是冬季的寒風,而是生命的氣息,包括遠處的和近處的。弄臣奇特的本質、水壺嬸沉默的恐懼和珂翠肯憂鬱的決心都飄浮在上面。他們各自的獨立也清晰可辨,彷彿不同的酒香。

「蜚滋駿騎!」椋音拍打我的肩膀大叫。

「什麼事?」我心不在焉地問她。

「繼續走!我快撐不住了,我的小腿在抽筋!」

「哦!」我穩住身子慢慢爬下坡來到路緣。精技水流讓我輕鬆地察覺到椋音在我身後。我感覺到她把腳踩下來,然後緊握散亂在峭壁邊緣的山柳。我站在路緣片刻,然後步入平坦的路面上,彷彿孩子滑進河流般滑進道路的拉扯中。

弄臣已經在等我們了,珂翠肯則站在傑帕隊伍的前端焦慮地回頭看我們加入他們。我深呼吸一口氣,試著整頓好自己,夜眼忽然就在我身旁用它的鼻子輕輕碰我的手。

和我在一起,它說著。我感覺它希望能更穩地抓住我們之間的牽繫,我卻無法幫它。我俯視它那深沉的雙眼,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你在路上。我以為動物沒辦法來到路上。

它朝我厭惡地打了個噴嚏。認為一個行動是明智的和真正去做是不同的,況且你應該也注意到傑帕已經走在路上幾天了。

這太明顯了。那麼,為什麼野生動物要迴避它?

因為我們仍靠我們自己存活。傑帕倚靠人類,無論對它們來說有多愚蠢,它們都會跟隨人類進入任何險境,所以也不懂得逃離一匹狼,反而在我嚇它們的時候跑回你們人類身邊,跟馬匹、牛群和河流很像。如果讓它們靠自己,它們只會在食肉動物和飢餓的死亡逼在它們身後時,才會游進河裡。但人類說服它們隨時在人類想到對岸時游進河裡。我認為它們還挺笨的。

那麼你為什麼在這條路上?我微笑地問它。

別質疑友誼,它嚴肅地告訴我。

「蜚滋!」

我嚇了一跳,然後轉向水壺嬸。「我很好。」儘管我知道並非如此,卻仍這麼告訴她。我的原智知覺通常讓我非常警覺身旁的人們,但水壺嬸都走到我身後了,我卻直到她對我說話時才發覺。精技之路的某種特質讓我的原智遲鈍了。當我不特別去想夜眼時,它就消退成我心中一道模糊的陰影。

如果我沒有努力和你待在一起,就連陰影都算不上了。它憂慮地指出。

「不會有事的,我只要集中注意力就好了。」我告訴它。

水壺嬸假設我在對她說話。「沒錯,你的確如此。」她慎重其事地挽起我的手臂讓我走起來,其他人早就走到前頭了。椋音和弄臣走在一起邊走邊唱某一首情歌,弄臣卻越過肩膀憂慮地看著我,我對他點點頭之後,他也不安地點頭回應。水壺嬸在我身旁捏我的手臂。「注意我,跟我聊天。告訴我,你想出那道棋局的解法了嗎?」

「還沒有。」我承認。天氣雖然暖和了些,朝我們吹來的風卻令我感覺較高的山峰上已經結冰了。如果我想著它,就會感覺到雙頰的寒氣,精技之路卻要我忽略它。這條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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