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啟程

切德·秋星在六大公國的歷史中佔有一席特殊的地位。雖然他從未被承認,但他在外貌上和瞻遠家族酷似的程度,幾乎就確認了他和皇室家族的血緣關係。即便如此,他的身世和他的所作所為卻相形見絀。有人說,早在發生紅船戰爭之前的數十年,他就是黠謀國王的間諜。其他人則將他的名字和百里香夫人聯想在一起,她幾乎可確定是為皇室去下毒和當小偷的人。不過這些看法永遠無法獲得證實。

毫無疑問能獲悉的是,他在王位覬覦者帝尊·瞻遠離棄公鹿堡之後就開始公開出現。他為了耐辛夫人的示意或召喚而效勞,她也能利用他早已在六大公國所建立的人際網路,為了防衛海岸線而收集信息和分派資源。許多證據暗示,他原本致力於繼續當一位不公開的神秘人物,但他獨特的外型卻使這事困難重重,所以他最終放棄了所有的嘗試。儘管年事已高,他仍然成為了某種英雄,也可說是一位瀟洒的老人,時時刻刻來往於旅店和小酒館間,巧妙地躲避和痛罵帝尊的侍衛,為了防衛沿海大公國而傳遞訊息和資金。他的英勇行為使他獲得了眾人的欽佩,他也總是囑咐六大公國的人民振作精神,並且對他們預言惟真國王和珂翠肯王后將回來,把他們從稅賦和戰爭的重重枷鎖中解救出來。儘管有許多歌曲以他的功績為基礎編寫,但最精準的卻是由珂翠肯王后的吟遊歌者椋音·鳥囀所寫的一首名為《切德·秋星喚醒眾人》的歌。

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在頡昂佩最後那幾天的光景。我的內心變得十分蒼涼,是友誼和白蘭地都無法彌補的,我也找不出精力和意志力來鼓舞自己。「如果命運是一股無論我做何選擇都仍要把我捲起並砸向牆壁的浪潮,那麼我就選擇什麼都不做,讓它隨心所欲地處置我吧!」我有天晚上浮誇地、也微醺似的對弄臣這麼說,他對此卻不發表意見,只是繼續將粗毛撒沙似的布滿狼木偶的表皮,清醒但沉默的夜眼則躺在弄臣腳邊。當我喝酒時,它就屏蔽它的心,用忽略我來表達厭惡。水壺嬸坐在壁爐角落編織著,失望和不滿的神情在她臉上交替;切德則坐在我對面一張直椅背的椅子上,一杯茶就在他面前,而他的雙眼猶如玉一般冰冷。不用說,我獨自借酒澆愁,已經連續第三個晚上了。我正在測試博瑞屈理論的極限,那就是如果喝酒無法解決事情,至少能使難以承受的事情變得可以忍受,但這對我來說似乎不怎麼有效。我喝得越多,自身的情況似乎就變得越糟;對我的朋友而言,我也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

這一天令我更難以承受。切德終於來看我了,還告訴我珂翠肯希望翌日就能見見我。我表示自己會過去,也在切德稍微的刺激之下答應他我會洗澡、刮鬍子、穿上乾淨的衣服並保持清醒,好讓自己能見人;而當時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符合上述條件。對我而言,當時真的不是和切德鬥智和以言語較量的好時機,但我還是決定一試,於是提出挑釁和責難的問題,他也鎮定地回答。沒錯,他曾懷疑莫莉懷了我的孩子,并力勸博瑞屈成為她的保護者,博瑞屈也已經為她安排好資金和住處。他不願和她共居一室,但切德指出如果有任何人了解實際狀況,她和孩子都將身陷危機,博瑞屈就同意了。不,他沒告訴我。為什麼?因為莫莉要博瑞屈答應她不告訴我她懷孕的事,而他對切德提出保護她的條件,就是切德也將尊重這項承諾。博瑞屈原本希望我能自己想出莫莉為何失蹤。他私下告訴切德,只要孩子一生下來,他認為自己就不再受制於這項承諾,也將知會我,不是告訴我她懷孕了,而是我有孩子了。我能看得出來這差不多是博瑞屈所能做出的最不光明正大的事情。我感激他深摯的友誼,因為他願意為我如此屈從於他的承諾,但是當他前去小木屋要告知我女兒誕生的事時,卻發現我死亡的證據。

於是他直接前往公鹿留話給一位石匠,石匠又把話傳給另一個人,直到切德前往捕魚碼頭和博瑞屈碰面。他們倆對此都覺得不可置信。「博瑞屈不相信你死了,我也不明白你為何還留在那裡。我留話給我的看守人員,派他們看好所有河流道路,因為我確定你不會逃到繽城,而會直接前往群山。我也深信儘管你已承受萬般苦難,卻仍保有真誠的心。那就是我那天晚上告訴博瑞屈的話:我們一定要讓你單獨靜一靜,讓你自己發現你到底效忠誰。我和博瑞屈打賭,一旦讓你自己想辦法,你就會像從弓上射出的箭般直接朝惟真飛奔而去。我想,當時最讓我們驚訝的是,你居然不是死在尋找國王的途中。」

「嗯,」我以酒鬼煞費苦心的滿足宣稱,「你們倆都錯了。你們都自認為很了解我,也認為你們如此精心打造的工具一定不會違背你們的目標。但我沒死在那裡,也沒去找國王,而是為了我自己去殺帝尊。」我靠回椅背上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接著因傷口帶來的不適和壓力突然坐直身子。「為了我自己!」我重複,「不為國王、公鹿或六大公國的任何一個公國,而是為了我自己。我為了自己去殺他。」

切德只是看著我,但在壁爐角落搖晃的水壺嬸卻以蒼老的聲音自信滿足地說道,「白色聖典說,『他渴望弒殺自己的親人,但他的渴望卻無法因此而平息。催化劑徒然企盼家庭和孩子,因為他的孩子會是別人的,別人的孩子才是他的……』」

「沒有人能強迫我實踐這樣的預言!」我用一陣怒吼發誓,「到底是誰寫了這些預言?」

水壺嬸繼續搖晃,回答我的人則是弄臣。他溫和地開口,卻沒從手邊的活兒中抬起頭來,「是我,我在小時候做夢的日子裡寫下來的。在我於任何地方認識你之前,僅在我的夢裡認出你。」

「你命中注定要實踐這些預言。」水壺嬸溫和地告訴我。

我用力將杯子砸在桌上。「我才不會!」我吼了出來,也沒有人跳起來或回答。在一陣異常短暫的清晰記憶中,我聽見莫莉父親的聲音從煙囪角落傳來。「你這該死的女孩!」莫莉雖然退縮卻不理他,因為她知道無法和酒鬼講道理。「莫莉。」我迷糊地呻吟,然後用雙手捧著頭啜泣。

稍後我感覺切德將手搭在我肩上。「來吧,小子,這樣對你沒好處。去睡吧!明天你一定得面對王后。」他語氣中的極度耐心讓我覺得擔待不起,我也忽然明白自己是多麼粗暴。

我用袖子抹掉淚之後勉強抬頭,然後不加反抗地讓他扶我站起來走向角落的床鋪。我在床沿坐下時平靜地說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麼?」他疲倦地問我。

「知道有關催化劑和白色先知的一切。」

他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略知關於他們的文獻,當年,事情在你父親遜位之前就大致安排妥當了。我那時已經躲進了高塔,而國王經常間隔幾個月才需要我的效勞。所以我有很多時間閱讀,也有許多捲軸的來源,因此曾看到一些關於催化劑和白色先知的外來故事和文獻。」他的聲音更柔和了,彷彿他忘了我問題中的憤怒。

「直到弄臣來到公鹿堡之後,我私下發現他對這些文獻很有興趣,這才激起了我本身的好奇心。你自己曾經告訴我他稱呼你為催化劑,所以我就開始納悶……但事實上我不怎麼相信預言。」

我小心謹慎地躺下來。我幾乎可以躺著睡了,於是翻身側躺踢掉靴子,然後拉起毛毯蓋住身子。

「蜚滋?」

「什麼事?」我勉強開口。

「珂翠肯很生你的氣,所以別指望她明天會多有耐心。但是記住她不僅是我們的王后,她還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一年多來都在掛慮她丈夫的命運,被迫離開她所歸化的國家,只有麻煩緊隨著她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她父親的惱恨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他相信惟真還活著,但他對六大公國和帝尊起了敵意,根本沒有時間去擔負尋找他敵人兄長的任務。珂翠肯孤立無援,比你我想像中更令人悲傷地孤立無援。你要容忍這名女子,並付出對你的王后該有的尊重。」他不安地停頓了一下,「這兩者是你明天需要的,我沒辦法幫你面對她。」

我想他又繼續說了什麼,我卻沒在聽,只因睡眠很快就把我拉進它的一波波浪潮中。

精技夢境困擾了我好一陣子。我不知道是身體上的虛弱讓我不再夢見戰爭,還是我對帝尊的精技小組持續的防衛已將它們排除在我心之外。我短暫的休息在那夜停止了,精技夢境的力量將我從身體里拉出來,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伸進我體內,抓住我的心然後把我拖出自己的軀殼,突然間我就身處他處。

這是一座城市,有很多人住在這裡,我卻沒見過這裡的人民和這樣的房舍。建築物盤旋高聳至雲霄,牆上的石頭彷彿流泄成形,還有妝點著精細花飾的橋樑和在房屋兩側瀑布般落下及蔓延而上的花園。有些噴泉在舞動,另一些則是靜止的水池,衣著鮮艷的人們猶如成群的螞蟻般在城市中移動。

一切卻又靜止無聲。我感覺到人潮的流動、噴泉的搖曳和花園裡含苞待放的芬芳。所有的一切都在,但是當我轉身注視時,就全都消失了。我的心能感覺到橋樑上精細的花飾,眼睛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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