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頡昂佩

群山王國的首都頡昂佩比公鹿堡還要古老,正如群山王國的皇室比瞻遠家族的歷史還悠久一樣。以城市形態來說,頡昂佩和堡壘城市公鹿堡大相逕庭,猶如瞻遠家族的君主統治和群山的犧牲獻祭哲學,兩者的領導方式也大不相同。

群山並沒有如我們所知的永久性城市,也很少有永久性建築物,群山的游牧民族自由往來於謹慎規劃和滿是花園的道路上。雖有指定的市場空間,但商人的遷徙卻和季節變換並行:大量的帳篷可能在一夜之間出現,帳篷里的居民會使頡昂佩的人口激增,為期一周或一個月,但當他們前來進行的貿易活動結束後,就會立刻消失無影。因此,頡昂佩是一個以戶外為住所、精力充沛的群山人民所組成的不斷變換的帳篷城市。

皇室家族和他們隨從的居所,可一點兒也不像我們的城堡和廳堂。他們的居所圍繞著許多巨樹而建,多年來沿著一定方向慢慢生長的樹榦和樹枝成了建築物的主架構,接著,就以樹皮纖維織料覆蓋這些有生命的結構,再用細格子框架加以固定。因此,牆壁的形狀會像曲線柔和的鬱金香花苞或雞蛋的圓頂,纖維織料上也塗了泥土外層,然後再漆上群山人民所喜愛的色澤明亮的樹脂亮漆。有些牆壁會以奇特的動物造型或圖案做裝飾,但大部分的樣式都相當樸素。外牆顏色以紫色和黃色居多,所以來到群山這個從巨樹間矗立起來的城市,彷彿在春季時來到一片報春花田。

這些居所和這游牧「城市」的十字路口周圍滿布花園,而且每座花園都獨樹一幟。一座花園可能以造型奇特的樹墩為中心向外延伸,也可能是由石頭或少量雅緻的木頭排列而成,花園裡也許種植了芳香的藥草、鮮麗的花朵或是任意組合的植物。一座著名的花園中央有個冒泡的蒸汽噴泉,還栽植了有閃亮樹葉和奇特花香的植物,這是由居住在較溫暖地區的外籍居民帶來的,好讓生活環境艱困的群山居民心情愉悅。來訪者通常在離開前會在花園裡留下贈禮,像是木雕、造型優雅的盆罐,或僅是小卵石的布置。這些花園不屬於任何人,但所有的人都會照顧它們。

在頡昂佩也可以找到溫泉,有些泉水甚至會燙傷人,其他的則帶有溫和的暖意。這些溫泉都被規劃為公共浴池或一些較小型居所的熱氣來源。讓來訪者在每一棟建築物、每一座花園和每個轉彎處都能欣賞樸素的美,以及色彩和簡潔的樣式就是群山的理念。當一個人離開時,他對此地的整體印象會是自然世界中的寧靜和喜悅。當地這種自願的儉樸生活,可能會讓來訪者質疑自己原先的生活方式。

當時已經入夜。我只記得接下來是一段漫長的痛苦時日。我移動拐杖走一步,然後又移動拐杖。我們走得不快,因為在空中傾泄而下的雪花比黑暗還妨礙視野,我也無法避開吹起雪花的旋風。夜眼繞著我慢慢地走,指引我遲疑的步伐,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加快我的腳步。它不時焦慮地哀號,它的身體也因恐懼和疲憊而緊繃。它聞到燒木頭和山羊的味道……不是背叛你,我的兄弟,而是幫你,記住了。你需要有手的人來幫你,但如果他們要虐待你,你只要呼喊,我就會出現。我就在不遠處……

我無法讓我的心專註在它的思緒上。我感覺到它因無法幫我而生髮的愁苦,以及它恐懼自己是否正將我帶入一個陷阱。我想我們曾爭執過,但我卻不記得自己堅持了什麼。無論如何,夜眼都贏了,只因它知道自己要什麼。我的腳在積雪的路上打滑,跌跪在地上,夜眼在我身邊坐下來等。我試著要躺下,它卻用嘴咬住我的手腕,輕輕地拉著我,但我背裡頭的東西卻爆發成突來的火焰。我哀嚎一聲。

求求你,我的兄弟,前面就有燈火通明的小屋,屋裡既有爐火又溫暖,擁有手的人也能清潔你背後骯髒的傷口。求求你,站起來,只要再一次就好。

我抬起低垂的頭望去。我們前方路上有個東西,道路在那裡彎曲並從它的兩側繞過。銀色的月光在它上面閃耀,但我就是無法看清那是什麼。我用力眨眼,那東西就變成了一塊雕刻過的石頭,比人還高大。它並沒有被雕塑成某種物體,只是磨亮成一個優美的形狀。底部光禿禿的嫩枝芽令人想起夏季的灌木林,被一道由小石頭砌成的不規則石牆所圍繞。積雪妝點了一切,不知怎地卻讓我想到珂翠肯。我試著站起來卻無能為力,夜眼在我身旁痛苦地哀鳴。我想不出可以安撫它的方法,我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只能勉強保持跪姿。

我沒聽見腳步聲,卻感覺竄流夜眼全身的緊張忽然增加,於是我又抬起頭,看到眼前有個身形修長的人經過花園走過來,身上的厚布松垮垮地垂下,過大的兜帽幾乎蓋住他的臉。我看著這人走來,是死神,我想。唯有死亡才會如此輕快地踏著冰冷的夜色而來。「快跑,」我輕聲對夜眼說,「讓他把我們倆都帶走沒有意義,現在就快跑。」

它吃了一驚之後就順從地從我身邊溜走。當我回頭時雖然看不到它,卻感覺它就在附近,也感覺它的力量離開了我,彷彿我已脫下一件溫暖的外套。我的一部分試著跟它一起走,緊抓住狼兒,讓自己再次成為一匹狼,並渴望遠離這傷痕纍纍的軀體。

如果你必須這麼做的話,我的兄弟,如果你必須這麼做的話,我不會拒絕的。

我希望它沒這麼說。這會讓我對這誘惑變得更難抵抗。我跟自己承諾過不對它這麼做,如果我命定要死,我會就這樣死去,讓它脫離我而自由,清除我的一切以活出它自己的一生。但當死亡臨近的這一刻,似乎有許多好理由讓我背棄那項承諾。那健康狂野的身軀,以及活在當下的簡單生活呼喚著我。

那個身影緩緩接近。一陣強烈的冷顫和痛苦折磨著我。我可以奔向狼兒。我凝聚最後的力量對抗這誘惑。「這裡!」我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對死神說,「我在這裡,過來帶我走,好了結這所有的一切。」

他聽到我了。我看到他停下來,彷彿害怕似的僵直站著,接著忽然匆忙地走過來,白色的斗蓬在夜風中打轉。他站在我身邊,修長而沉默。「我過來找你了。」我輕聲說道。他突然在我身旁跪下,我瞥見他那骨瘦如柴、輪廓分明的象牙色臉龐。他伸出手臂環繞著我好抱我走,而他的手臂壓在我背上的力道令人痛苦難忍,我昏過去了。

暖意又滲進我的身體,也帶來痛苦。我四肢癱軟側躺在一間屋裡,外頭的風聲猶如呼嘯的海洋。我聞到茶、焚香、油漆、刨木和我躺著的這塊羊毛地毯的味道,感覺臉部發燙,全身無法停止地顫抖著,每一波震動都喚醒了背部劇烈的疼痛,連我的手腳也在抽搐。

「你斗蓬上打了結的繩子都結冰了,我要把它們剪掉,躺著別動。」這聲音異常溫柔,彷彿說話的人自己也不習慣這種語氣。

我努力睜開一隻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地上,臉朝著一座燃燒著爐火的石頭壁爐。有個人在我面前彎下腰來,我看到刀身在我喉嚨附近閃閃發光,卻不能動,然後就感覺刀子拉鋸般地來回移動,老實說我不曉得它是否碰到了我的肉,接著斗蓬就給掀了起來。「你的襯衫上也結冰了。」那人喃喃說道。我幾乎以為自己認出了這聲音。突然一聲倒抽一口氣的聲音。「是血,這都是結冰的血。」我的斗蓬被剝開時發出了奇怪的碎裂聲,然後,有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坐下來。

我緩慢地將雙眼向上移,卻無法抬頭看清楚那張臉,反而看到一個穿著柔軟白羊毛長袍的身影,用象牙色的雙手將他的袖口向上推,那雙手老舊但手指修長而細瘦,手腕則骨瘦如柴。接著,他忽然起身拿東西,我暫時孤單了,於是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睛之後看見我的頭邊有個藍色廣口陶盆,從裡頭升起的蒸汽中我聞到柳樹和花楸的味道。「躺穩了。」這聲音說道,他的其中一隻手一度安慰似的擱在我肩上,然後我感覺背上有一股散播開來的溫暖。

「我又流血了。」我輕聲自言自語。

「不,我把襯衫沾濕好剝開它。」再一次,我感覺到這聲音的熟悉。我閉上雙眼。一扇門開了又關,一股冷空氣飄過我身邊,那人停下手邊的動作,我感覺他抬頭一瞥。「你可以先敲門的,」他假裝嚴肅地說道,接著我又感覺背上一道溫暖的水流。「就連像我這樣的人也偶有其他訪客。」

那雙腳匆匆朝我走來。有人在我身旁低下身子。我在她坐下時看到她裙子的褶邊,然後有隻手將我臉上的頭髮向後撥。「聖人,他是誰?」

「『剩』人?」他話中帶刺,「你指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吧!看看他的背。」然後他的語氣轉為溫婉。「至於他是誰,我可不知道。」

我聽見她倒抽一口氣。「那些都是血嗎?他怎麼還能活下來?我們可得讓他溫暖一些,然後把血清乾淨。」接著她用力將我的連指手套從我手中拉開。「噢,瞧瞧他可憐的雙手,指尖全發黑了!」她驚恐地叫了出來。

我可不想看到或知道那景象,於是放開這一切。

我一度似乎又成了狼兒。我潛伏在一個陌生的村莊,提高警覺注意周圍是否有狗和人在移動,卻只見一片純然寧靜的大地和夜裡飄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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