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壺

珂翠肯王后在逃離帝尊王儲、回到她的群山時,正懷著惟真的孩子。有些人批評她說,如果她當時留在公鹿並迫使帝尊服從自己的權威,孩子就會安全地在那兒出生。也許她這樣做就會讓公鹿堡一心向她地團結起來,也許公鹿公國所有的人民會更加團結以抵抗外島的劫匪,又也許沿海大公國會因公鹿還有一位王后坐鎮而更努力奮戰。有些人就是這麼說的。

而當時住在公鹿堡里,對瞻遠家族權力交接時期的內鬥情況十分熟悉的那些人,對這些事情的主要看法就很不同了。毫無例外地,他們都認為珂翠肯和她的胎兒都被誣陷了。事實證明,即使在珂翠肯王后本人離開公鹿堡之後,那些擁護帝尊為王的人仍會竭盡全力敗壞她的名聲,甚至說她腹中的孩子並非惟真的,而是他的私生侄子蜚滋駿騎播的種。

關於倘若珂翠肯留在公鹿堡將會發生什麼事的各種推測,如今都已是徒勞的推想。根據史實,她相信她的孩子如果在她心愛的群山王國出生,才最有可能存活下來。她回到群山也是希望能找到惟真,進而重新鞏固她丈夫的權勢,但她努力搜尋的結果卻讓她更加悲痛。她發現了他的侍從和不知名的攻擊者作戰的現場,暴露在外的遺骸成了食腐動物吃剩的散亂碎骨和拖髒了的衣服碎片。然而,在那些遺骸當中,她找到了她最後一次見到惟真時他身上穿的藍色斗蓬,以及他那把上了鞘的刀。她回到頡昂佩的王宮,哀悼她丈夫的死。

更令她哀痛的是,幾個月之後在她收到的百姓的目擊報告中說道,身穿惟真衛隊制服的人出沒在頡昂佩後方的山區。群山的村民看到這些落單的侍衛在流浪,而且他們似乎很不願意和村民交談,儘管本身的狀況已狼狽不堪,但他們仍然拒絕村民所提供的幫助和食物,還被看到他們的村民們描述為「可悲的」甚或「凄慘的」。三三兩兩的流浪侍衛時不時地來到頡昂佩。他們似乎無法有條理地對珂翠肯說清楚惟真所遇到的事。他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或在什麼情況下和惟真分開的。他們似乎無一例外地都執意要返回公鹿堡。

漸漸地,她相信惟真和他的衛隊不僅遭到了身體上的攻擊,還遭到了魔法的攻擊。據她推斷,那些用弓箭和刀劍埋伏襲擊他的人,以及讓他的衛隊感到沮喪和困惑的不忠的精技小組,其實都是他弟弟帝尊王子所僱用的人。這就是促使她一直對她的小叔懷抱敵意的原因。

我在一陣敲門聲中醒來。我大聲回應了些話,同時迷惘地在冰冷的黑暗中坐起來。「我們一小時之內離開!」門外的人回答。

我奮力掙脫亂七八糟的毛毯和椋音睡意香濃的懷抱,找到靴子穿上,然後將斗蓬緊緊裹在身上以抵禦房裡的酷寒。而椋音唯一的動作是立刻躲進我剛才躺的地方,因為那兒很溫暖。我在床前傾身。「椋音?」我見她沒回應,就伸出手輕輕搖她,「椋音!我們不到一小時就要離開了。起床!」

她用力地嘆了一口氣。「你去準備吧,我一下子就好。」她又鑽進了毛毯深處,我只好聳聳肩由她去。

纈財在樓下廚房的烹調壁爐上給一疊煎糕保溫,然後給了我一盤奶油和蜂蜜,我很樂意接過來。在昨天仍是一片寂靜的屋裡如今擠滿了人,從這些人極為相似的相貌看來,這是個家族事業。那位小男孩和長滿斑點的孩子坐在桌邊的凳子上喂山羊吃碎煎糕,我發現他時不時地盯著我看。而當我對他微笑時,這男孩就睜大了眼睛,然後一臉嚴肅地起身把他的盤子端走,山羊則輕快地跟在他後面。

尼克大步穿越廚房,身上的黑色斗蓬在小腿處晃動,斗蓬上有剛沾上的雪花,在經過時見到我正看著他,「準備出發了嗎?」

我點點頭。

「很好。」他在出去時瞥了我一眼。「穿暖一點兒,暴風雪才剛開始,」他咧嘴一笑,「對你我來說真是理想的旅行天氣。」

我告訴自己不要指望享受這趟旅途。我在椋音下樓之前就吃完了早餐,當她走到廚房時真令我大吃一驚。我原以為她會是睡眼惺忪的樣子,但此刻她卻臉頰泛紅,爽朗地笑著。她在進廚房時和某人妙語如珠地抬杠,並充分享受這樂趣,來到桌邊時也毫不遲疑地拿東西吃,每一種食物的分量都很多。當她從空空如也的盤子中抬起頭看我時,一定看到了我臉上訝異的神情。

「吟遊歌者學會了在有得吃的時候好好吃一頓。」她說著說著就把杯子伸向我這裡。她在吃早餐時要喝啤酒,我幫她從桌上的大水罐中把酒斟滿她的杯子。正當她嘆一口氣放下酒杯時,尼克像一片暴風雨的烏雲穿過廚房。他看到了我,邁出的大步伐陡然停了下來:「啊,湯姆,你會駕馭馬嗎?」

「當然。」

「技術好嗎?」

「夠好了。」我平靜地說道。

「很好,那麼我們就準備出發了。我的表哥漢克原本要駕馬車的,但他在夜裡感冒了,今天早上氣喘個不停。他的太太不讓他走。但如果你會駕貨車的話……」

「他希望你能調整你的費用,」椋音忽然打岔,「他替你駕一匹馬,就等於幫你省下他自己要騎的那匹馬的費用,還有你表哥原本的伙食。」

尼克吃驚了片刻,瞥瞥椋音又瞥瞥我。「這樣才公平。」我試著不露出微笑地回應。

「我會好好處理的。」他讓步了,然後又匆匆走出廚房,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那位老婦會試試你的技術。那是她的馬和馬車。」

外面的天色依然黑暗,火把在風雪中噼啪作響,人們都戴緊兜帽、綁緊斗蓬,匆忙地行動。一共有四輛馬車和對應的隊伍,其中一輛坐滿了人,大約有十五位。他們擠成一團,袋子放在腿上,低著頭以躲避酷寒。一名女子瞥了我一眼,臉上滿是憂慮,還有一個小孩靠在她身旁。我納悶他們都是打哪兒來的。兩名男子將一個桶子裝到最後一輛馬車上,然後在所有的貨物上鋪上一片帆布。

坐滿乘客的那輛馬車後面是一輛較為小型的兩輪貨車。一位裹著一身黑衣的老婦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身上緊緊裹著斗蓬、兜帽和披肩,膝蓋上也鋪了一條旅行用的毛毯。我經過她的貨車時,她用銳利的黑色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我。她的馬是一匹斑點母馬,它不喜歡這樣的天氣,而且它的馬具綁得太緊了。我儘力幫它調整,同時說服它信任我。等我完成之後,一抬頭就看到老婦正仔細地看著我,她露出兜帽外的黑髮閃閃發亮,而頭髮上的白色部分也並不完全是雪。她朝我噘起嘴卻什麼也沒說,連我把我的背包放在座位底下時也還是這樣。我在爬上她身旁的座位拿起韁繩時,親切地對她說道:「早安。我想我應該是當你的駕駛員。」

「你想?難道原本不是你嗎?」她目光銳利地凝視我。

「漢克生病了,尼克就問我是否可以駕馭你的母馬。我名叫湯姆。」

「我不喜歡改變,」她告訴我,「尤其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代表你一開始就沒真正準備好,現在你更沒準備了。」

我懷疑自己知道漢克為何忽然感覺不舒服了。「我名叫湯姆。」我再次介紹自己。

「你已經說過了,」她告知我,然後轉頭凝視飄著的雪花。「這整趟旅途真是個壞主意,」她大聲說道,卻不是說給我聽的,「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我現在就看得出來。」她在大腿上搓揉戴上了手套的雙手。「該死的老骨頭,」她對著落雪說道,「要不是我這一身老骨頭,根本不需要你們任何人。一個都不需要。」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還好椋音救了我。她在我身旁勒住馬:「你能幫我看看他們讓我騎的是什麼馬嗎?」她對我提出疑問,她的馬兒則甩甩黑色的鬃毛朝我眨眨眼,彷彿要我瞧瞧它要載的是什麼樣的人。

「我看挺好的。它是群山的馬匹,它們都是那樣的,不過它會為你走上一整天,況且它們大多有討人喜愛的脾氣。」

椋音滿臉怒氣:「我告訴過尼克我們支付的金額應該可以有一匹像樣的馬。」

尼克剛好在那時騎馬經過我們身邊,他的馬的體型也不比椋音的馬大多少,只見他看看她又別過頭去,機警地注意她說的話。「我們走吧!」他平靜地用行進中的聲音說道,「最好別說話,緊緊跟著前方的馬車,在這暴風雪裡可比你們想像的更容易看不見彼此。」

儘管他只是輕聲說道,但大家都立刻聽從了這命令。沒有吼出來的命令和道別的呼喊,只聽見我們前方的馬車靜悄悄地駛離我們。我動了動韁繩輕聲叫喚馬兒,這匹母馬卻不太贊同地噴鼻息,不過還是配合行進速度邁開了步伐。我們幾乎是寂靜無聲地在連綿不絕的一片落雪中前行,椋音的小馬慌張地用力扯它的馬勒,直到椋音穩住它的頭,然後它就迅速小跑步地加入了隊伍前面的馬匹中,我則被留下來坐在沉默的老婦身旁。

我很快就發現尼克的警告是正確的。太陽出來了,但雪還是繼續下,厚厚的雪讓光線變得模糊,猶如珍珠母般晶瑩剔透的飛雪非常刺眼,很容易就讓我們的眼睛感到疲勞。我們似乎在永無止盡的白色隧道中前進,只有前方馬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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