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藍湖

藍湖是冷河的終點,也是冷河沿岸最大城市的名稱。在黠謀國王執政初期,圍繞藍湖東北面的地區以稻田和果樹園聞名。這裡生產一種用當地特有的葡萄所釀成的酒,香味無與倫比,不僅聞名六大公國全境,還經由商隊出口到遠至繽城的地方。然而後來,長期的乾旱和雷電引發的火災接踵而至,該地區的農民和酒商的生產作業也因此再也沒恢複正常。於是後來藍湖開始倚重貿易往來。現在的藍湖城是個商城,來自法洛和恰斯國的商隊在此和群山人民進行交易。在夏季,大型駁船還能在平穩的河上航行,但冬季從群山吹下來的強風會將船夫都趕離湖面,水上貿易也至此結束。

清澈的夜空上低垂著一輪巨大的橙色明月,清晰地散布著的滿天星斗指引著我。我疲憊地意識到這些正是曾帶領我踏上返回公鹿堡的星斗,如今它們帶領我回到群山。

我整夜都在走,走不快,也走不穩。但我知道,愈早抵達有水的地方,就能愈快解除我的痛苦。我缺水的時間愈長,就會變得愈虛弱。當我行進時,我用波爾特的白蘭地將一片包紮用的亞麻布沾濕,然後輕輕地拍在臉上,用鏡子短暫地檢查身上的傷;我毫無疑問地又輸掉了一場打鬥。傷口大多是挫傷和小割傷,我想應該不會留下新的疤痕。白蘭地刺激了無數的擦傷,但濕氣卻緩和了一些結痂所帶來的疼痛,也讓我張開嘴時感覺不那麼痛。我很餓,但又害怕咸干肉會加重我的口渴。

我看著太陽從遼闊的法洛平原升起,散發出一道道令人驚嘆的彩色光芒。夜晚的寒氣消退,我鬆開波爾特的斗蓬繼續前進。日光逐漸增強,我滿懷希望地掃視地面,想著也許能找到一些馬兒走回水窪處的足跡,但我只看到我們昨天留下的一道道殘破的馬蹄痕迹,而且已經快被風侵蝕得消失殆盡了。

當我到達汲水區時,天色還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該地,但我的鼻子和眼睛告訴我,此地空無一人。我知道這樣的好運並不常有,因為這裡是車隊經常停靠的地點。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喝個夠,然後從容地升起自己的小營火,加熱一壺水把扁豆、豆莢、穀粒和干肉放進去,然後把壺放在火上燉。接著我便脫去衣服在水窪中洗澡。水窪的一端很淺,陽光也幾乎把水加溫了。我左肩平坦的肩胛骨只要碰到或移動一下都會覺得很痛,手腕和腳踝的擦傷處也同樣如此,還有我後腦勺的腫塊,我的整張臉……我停止為自己的疼痛分門別類。我不會因為這些傷勢而死,還有什麼事能比這更重要?

陽光在我發抖時將我的身子晒乾,我順便將衣服拿進水中洗乾淨,然後晾在一片矮樹叢中。當陽光把衣服晒乾的時候,我就裹上波爾特的斗蓬喝著白蘭地,接著攪拌我煮的湯。干豆莢和扁豆彷彿要煮上個好多年才會變軟,所以我必須多加些水才行。我坐在火邊不時添加些樹枝和干糞進去,過了一會兒我再次睜開眼睛試著判斷自己是醉了、被打敗了還是太累了,卻發現這和我將身上的疼痛進行分類一樣,沒什麼用處。我喝下煮好的湯,但裡面的豆子還是有點硬,接著我又喝了些剩得不多的白蘭地。我很難說服自己去做接下來的這些事,但還是堅持把水壺洗乾淨然後加熱更多水,清洗身上最嚴重的傷口並敷上藥膏,把能包紮的傷口包紮起來。有一邊的腳踝看起來傷勢挺嚴重的,我可禁不起它受到感染所帶來的後果。我抬頭看到日光逐漸退去,似乎很快就要天黑了。於是我用盡最後一絲精力將火熄滅,捆好我所有的東西之後就離開水窪。我需要睡眠,但不能冒著被其他旅人發現的風險直接睡去。我發現了一個小窪地,散發出焦油味的矮樹林替它擋住了一些風,接著我攤開毛毯,將波爾特的斗蓬蓋在身上之後便沉沉睡去。

有一段時間我並沒有做夢,但接著我就做了一個令人困惑的夢,夢中有人叫我的名字,但卻無法辨別是誰在叫我。風正呼呼地吹著,雨也下個不停,我痛恨風聲,它讓我感覺如此寂寥。接著門打開了,博瑞屈就站在門口,他喝醉了,讓我感到既惱火又鬆了一口氣。我從昨天就開始等他回家,現在他卻醉醺醺地回來,他怎麼敢這樣?

我全身起了一陣寒顫,差點要醒過來,然後我就知道這些是莫莉的思緒,我正用精技夢見莫莉。我不該這樣,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但在無邊的夢境中,我沒有抵抗的意志力。莫莉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我們的女兒正安睡在她的懷裡。我看見一張粉紅色胖嘟嘟的小臉,而不是我之前所見到的紅通通皺巴巴的嬰兒臉。已經變了這麼多啊!莫莉靜悄悄地把她抱到床邊輕輕地放在床上,掀起毛毯的一角蓋在小嬰兒身上保暖,然後頭也不回地低聲緊張地說道:「我很擔心。你說你昨天就會回來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昨天就應該回來,但是……」博瑞屈的聲音很沙啞,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但是你待在城裡喝了個大醉。」莫莉冷冷地介面。

「我……沒錯,我喝醉了。」他關上門走進房裡,走到爐火前溫暖他那雙通紅的手。他的斗蓬和頭髮都在滴水,彷彿他走回家時沒把兜帽戴上。他把一個裝東西的麻袋放在門邊,脫下濕答答的斗蓬後就僵硬地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然後俯身揉一揉他受傷的膝蓋。

「你喝醉的話就別進來這裡。」莫莉冷冷地告訴他。

「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昨天喝醉了,今早也喝了幾杯,但是沒醉。我現在沒醉,我只是……疲倦,非常疲倦。」他俯身將頭擱在他的雙手裡。

「你甚至坐都坐不直,」我聽到莫莉語氣中升起的憤怒,「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喝醉。」

博瑞屈疲憊地抬頭看她。「也許你說得沒錯,」他如此承認,讓我嚇了一跳,然後他嘆了一口氣。「我這就走。」說完他起身要走,卻因承受了體重的傷腿而畏縮了一下。此刻莫莉感到一股強烈的內疚。他依然渾身發冷,而晚上睡覺的棚子又冷又濕,實在不適合睡在那裡。他責怪自己,因為他知道她對酒鬼的感覺。讓一個男人喝一兩杯也沒什麼,她自己也不時喝一杯,但是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然後試著告訴她……

「我能看一下小嬰兒嗎?」博瑞屈輕聲問道。他停在門口,我看到他的雙眼裡有某種神情,莫莉對他的認識不夠深,所以覺察不出來,我卻感到刻骨銘心的痛苦。他在哀悼。

「她就躺在那兒的床上,我剛剛才讓她睡著。」莫莉利落地指出。

「我能抱她……一會兒就好嗎?」

「不,你喝醉了而且渾身發冷,你碰到她的話她會醒來的。你知道會這樣的,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博瑞屈臉上的某種神情瓦解了,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因為蜚滋已經死了,而她是我僅存的他和他父親所留下的東西,而且有時候……」他舉起飽經風霜的手揉揉臉。「有時這看來似乎都是我的錯。」他說那些話的時候,語氣變得十分柔和,「我不該讓他們從我身邊帶走他的。當他還小的時候,當他們頭一次想帶他回城堡的時候,如果我讓他和我一同騎馬到駿騎那裡,或許他們倆現在都還活著。我想到要那麼做的,也幾乎要這麼做了。但他不想離開我,你知道,是我逼他離開的。我差點就可以把他送回給駿騎,但我卻沒有。我讓他們帶走他,結果他們就利用他。」

我感覺莫莉忽然全身發抖,眼眶中也突然湧出淚水,但她卻用憤怒保護自己,「你真該死,他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就別用酒鬼的眼淚騙我了。」

「我知道,」博瑞屈回答。「我知道,他死了。」他忽然深呼吸,然後用以往那熟悉的方式穩住自己。我看著他收拾起深埋在心中的痛苦與脆弱,把它們深深地埋在心中。我想向前走去,伸出一隻手安穩地放在他的肩上。但那只是我的想法,而不是莫莉的。他開始走向門口,然後停了下來。「哦,我有個東西,」他把手伸進襯衫里摸索,「這是他的。在他死了以後,我……從他的屍體上拿下來的。你應該替她保存它,這樣她就能擁有她父親的某樣東西。他是從黠謀國王那兒得到這個的。」

當博瑞屈伸出手的時候,我的心就在胸口裡翻動。在他手掌上的正是我的胸針,銀線中鑲著一枚紅寶石。莫莉只是看著它,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是憤怒,也或許是緊緊壓抑住她的任何感受,而這股嚴厲的壓抑甚至讓她無法知道自己在躲什麼。她沒有朝他移動,於是博瑞屈謹慎地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我頓時恍然大悟。他又去了牧羊人的小木屋找我,想要告訴我有了女兒的消息。但是他發現了什麼?如今可能只剩骨頭的一具腐屍,穿著我的襯衫,襯衫的翻領上還穩穩地別著我的胸針。那位被冶煉的男孩甚至還有深色的頭髮,身高和年齡幾乎都與我相仿。

博瑞屈相信我死了,真真正正地死了,他還為我哀悼。

博瑞屈。博瑞屈,求求你,我沒死。博瑞屈,博瑞屈!

我在他身邊驚慌失措地吼著,用盡我每一分精技知覺猛打他,卻一如以往地無法碰觸到他。我忽然顫抖地醒來並緊抓自己,感覺自己彷彿是鬼魂一般。他可能已經去找切德了,他們倆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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