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牧羊人

黠謀國王的顧問切德·秋星是忠誠服侍瞻遠家族的僕人,但很少有人在他服侍黠謀國王的那些年知曉他的種種服務。他並不因此覺得不滿,因為他並非一位尋求讚美和榮耀的人,而是忠心耿耿地將自己奉獻給瞻遠政權,這份忠心遠遠超過他對自我的忠誠,或者是大多數人對於忠誠的考量。他最重視的是自己對皇室家族所立下的誓言。黠謀國王駕崩之後,他謹守諾言以確保王位能按照真正的繼任順位傳承下去。光是這個原因,就足以讓他成為被通緝的不法之徒,因為他公開質疑帝尊自封六大公國國王的資格。他將長篇大論的書信發送給每個公國的公爵以及帝尊王子,並在多年的沉默之後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宣稱他自己是惟真國王的忠實擁護者,並且發誓他絕不追隨其他人,除非他親眼看見國王逝世的證據。帝尊王子聲稱他是造反者和叛國賊,還懸賞緝捕他和殺死他的人。切德·秋星運用許多巧妙的詭計逃脫帝尊,並不斷向沿海大公國的公爵們呼籲,讓他們相信國王非但沒有死,還會回來帶領他們戰勝紅船。一旦失去能得到來自帝尊「國王」援助的所有希望,許多位階較低的貴族們就堅信這些謠傳,歌曲也傳誦了開來,就連老百姓都滿懷希望地表示他們的精技國王將返鄉拯救他們,而傳說中的古靈也將隨他而來。

傍晚時分,人們開始為商隊而聚集。一名女子擁有那匹公牛和馬匹,她和丈夫搭乘由一對閹牛所拉的貨車抵達此地,然後自行生火烹煮食物,看起來挺自得其樂。我的新任主子不一會兒也回來了,他有點兒微醉,還瞪大眼睛看著羊群,好確認我有喂它們吃東西並喝水。他駕著一輛由一匹健壯小馬所拉著的高輪貨車前來,然後立刻托我照顧它,還告訴我他還僱傭了另一名叫魁斯的人,叫我應該注意看他來了沒有,然後帶他去看羊群所在之處,話音一落他便走入一間房裡睡覺。想到要跟聒噪的魁斯長途跋涉和趕路,我暗自嘆息,但沒有抱怨,好讓自己忙著照顧那匹名叫鼓兒的溫馴小母馬。

接下來抵達此地的是一群歡樂的人們。他們是傀儡戲班,漆上亮麗色彩的馬車由一隊花斑馬拉著。馬車的一側有扇可向下開啟的窗子好讓他們表演傀儡戲,還有一道可由側邊展開的天篷在他們使用大型牽線木偶時當做舞台的屋頂。傀儡師傅名叫戴爾,帶領三名學徒和一名傀儡技士,以及一位在途中加入他們巡迴的吟遊歌者。他們並沒有自行生火,反而用歌唱和咯吱作響的牽線木偶,還有好幾杯麥酒讓那名女子的小屋活躍起來。

還有兩組馬車隨後抵達,他們的車上裝滿了小心包裝著的陶器,最後車隊領隊和她的四位幫手終於來了。這些人不但能帶領我們,而且他們的領隊特有的模樣還能增強我們的信心、鼓舞士氣。馬芝是一位體格健壯的女人,一頭暗藍灰色的頭髮用一條串珠皮線固定住,讓頭髮不至於垂在臉上。其中兩位幫手似乎是她的女兒和兒子。他們知道乾淨和污濁的水坑在哪兒,而且能夠為我們抵抗土匪並載運額外的食物和水,還能和游牧民族達成協議,讓我們得以穿越他們的牧地前進。這最後一點和其他點同樣重要,因為游牧民族不喜歡人們帶著草食動物經過,吃掉他們自己動物所需的牧草。馬芝在晚間把我們集合起來告知我們這一點,提醒大家他們也會維持我們這群人的秩序,絕不容許有偷竊和闖禍的行為,也會以大家都能跟上的速度行進。而車隊領隊將處理所有在汲水區和游牧民族的交涉,大家也必須同意遵循車隊領隊的所有決定,並將之視為守則。我和其他人喃喃地表示同意之後,馬芝和幫手們就開始檢查每一輛馬車以確定每一輛都適合上路,並確認隊伍所有的人員健康狀況良好,以及緊急所需的水和存糧是否足夠。我們將以「之」字形路線從汲水區前往另一個汲水區。馬芝的馬車裝載了幾個儲水的橡木桶,但她堅持每一輛私人馬車都得裝運一些水以供應自身所需。

魁斯於日落時分抵達,那時岱蒙早已回房就寢,於是我就盡職地帶他看看羊群,然後聽他嚷嚷岱蒙並沒有提供我們睡覺的房間。這是一個清朗、溫暖、微風輕撫的夜晚,在我看來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但我沒有表現出來,只是任由他碎碎念直到累了為止。我睡在羊欄外以防任何掠奪者的接近,魁斯卻帶著他陰鬱的天性和滿肚子的意見晃過去打擾傀儡戲班。

我不知道自己真正睡了多久,我的夢境也像被風吹起的窗帘般飄離。我在聽到輕喚我名字的聲音時警覺,這聲音似乎從遠方傳來,我愈聽卻愈覺得自己被無情地逼迫著去聆聽它,彷彿這是被咒語傳喚而來的聲音。我開始察覺到燭火,被吸引過去,只見四根蠟燭在一張粗糙的桌子上燃燒,它們混合起來的香氣讓空氣芬芳了起來。兩根長長的細蠟燭散發著月桂樹果的香味,另外兩根較小的蠟燭先熄滅了,散發出香甜的泉水氣味。紫蘿蘭,我心想,還有別的。一名女子朝它們向前傾身,深深呼吸飄起來的香氣。她雙眼合起,臉上還有汗濕。是莫莉。她又喚了我的名字。

「蜚滋,蜚滋,你怎麼就這麼死了,拋下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這裡。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你應該來找我的,我能原諒你的。你應該幫我點燃這些蠟燭,我也不應該為了這個而孤單。」

一陣猛烈的喘氣打斷了她的話,是極度痛苦的喘息,伴隨一波恐懼狂烈地襲來。「沒事兒的,」莫莉自顧自地耳語,「沒事兒的。我想它應該就像這樣。」

即使身處精技夢境里,我的心還是靜止了。我低頭看著莫莉站在一間小屋的壁爐邊,外面的秋季暴風雨正在肆虐。她抓住一張桌子的邊緣半蹲半靠在桌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一頭秀髮因汗濕而泛著光。我驚訝地注視她,她大口地吸氣然後喊出來,但不是尖叫,而是微弱的叫聲,彷彿她只有力氣發出那個聲音。一分鐘過後她稍微站直了些,並且將雙手輕輕擱在肚皮上,肚皮隆起的大小讓我頭暈眼花。看來她懷孕了。

她懷孕了。

如果一個人可以在沉睡時昏過去並喪失意識,我想我快昏過去了。但我的心卻忽然旋轉起來,重新排列她在我們分離時所說的每一個字,回想那天她問我如果懷了我的孩子,我會怎麼做。這就是她所提到的那個人,她為了這個人離開我,將這個人擺在生命中所有其他的人之前。不是另一個男人,是我們的孩子。她為了保護我們的孩子而離開,也因為怕我不跟她走,所以沒有告訴我。最好問都別問,總比問了之後被拒絕來得好。

而她當時的想法是對的,我是不會跟她走的。公鹿堡里發生了太多事情,對國王的責任也太重要且緊迫,所以她應當棄我而去的。莫莉就是這個作風,她會自個兒離開,獨自面對她自己的選擇。蠢,但這就是莫莉,讓我想抱一抱她,想晃她一晃。

她又忽然抓住桌子並睜大雙眼,此刻因體內正移動的力量而發不出聲音。

她孤身一人。她相信我已經死了,而且即將在某處飽受強風肆虐的小屋中獨自生下孩子。

我朝她探尋,一邊喊著莫莉、莫莉,此刻她卻專註在她的內在,只傾聽她自己的身體。我突然體會到惟真在無法讓我聽到他,並且最迫切需要朝我探尋時而不能時的挫折感。

門忽然像是被強風吹開來了似的,只見強勁的暴風從門口吹進小屋裡,伴隨著一陣強烈的雨勢。她抬起頭,氣喘吁吁地瞪著門。「博瑞屈?」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叫,語氣充滿了希望。

當他那張黝黑的臉突然出現在門口時,我再度感到一波驚訝湧來,然而還是被她的感恩和如釋重負所淹沒。「是我,全身都濕透了。無論我提供什麼,都沒辦法幫你換到干蘋果。城裡的商店都空空如也。我只希望麵粉別受潮。我原本可以早些回來的,但這場暴風雨……」他一邊走進來、一邊說話,像一個從城裡返家的人,肩上背著一個麻袋,水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也從他的斗蓬上滴下來。

「時候到了,就是現在。」莫莉慌張地告訴他。

博瑞屈一邊丟下麻袋、一邊把門關上鎖起來。「什麼?」他問她,同時擦乾眼睛上的雨水,把濕頭髮從臉上向後撥開。

「孩子快出生了。」她的語氣此刻聽起來異常鎮定。

他立刻茫然地注視著她,然後堅定地說道。「不。我們有數日子,你也在數日子,不可能現在就生的。」他的口氣忽然聽起來挺生氣,極度渴望自己是對的,「再十五天,或許更久。我今天和產婆說好了,一切也安排妥當了,她還說過幾天就會來看你……」

當莫莉再度抓住桌邊時,他就靜了下來。她因劇烈疼痛而緊咬著雙唇,博瑞屈彷彿被嚇呆似的站著,我從未見過他的臉色如此蒼白。「我應該回鎮上把她找來嗎?」他輕聲問道。接下來是一陣水啪嗒啪嗒落在粗糙地板上的聲音,過了好久莫莉才喘過氣來。「沒時間了。」他依然僵直地站著,斗蓬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一地,他不再朝屋裡靠近,彷彿她是一隻不可預料的動物。「你難道不躺下來嗎?」他不確定地發問。

「我試過了。但躺下後當疼痛又來的時候,真是痛得受不了,讓我想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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