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原智和精技

吟遊歌者和流浪的文書在六大公國的社會中佔了一席特殊的地位。他們是知識的寶庫,不僅精通本身的技藝,還擁有許多其他的見識。吟遊歌者深諳六大公國的歷史,不僅是建造王國的一般性歷史,還有關於小鎮甚至那些能編成故事的家庭的獨特歷史。雖然每一位吟遊歌者都夢想能親眼目睹重大事件的發生,好取得編寫新傳說的權威,但他們真正亘古不變的重要性,卻在於不斷目睹那些構成一段段人生的小事件。每當有土地界線或家族血緣,甚至長期性的承諾遭到質疑時,吟遊歌者都會被請來提供其他人可能早就忘記的細節。此外,支援他們,而非取代他們的是流浪的文書。只要付費,他們就會提供有關婚禮、新生兒、土地轉移、家產繼承或嫁妝等事件的書面記錄。這些記錄可能很繁複,因為他必須把每一位相關人士的身份都絲毫不差地表達出來,不單是姓名、職業,連血緣、住處和外貌也得描述清楚。通常吟遊歌者是被請來擔任文書所需要記錄的事件的證人,因此他們時常結伴同行,或者一人同時擁有這兩項本領。依照習俗,貴族家庭會盛情款待吟遊歌者和文書,提供他們冬季的住所,也讓他們衣食無憂地安享晚年。沒有哪一位貴族會希望在吟遊歌者和文書的敘述中留下惡名,或者更糟糕的是,完全不留痕迹。慷慨款待他們的行為是正常的傳統禮節。如果一個人在城堡中作客,卻不見任何吟遊歌者的身影,那他就會知道這場宴席的主人是個吝嗇鬼。

第二天下午,在一個名為鴉頸鎮的貧窮小鎮上,我在一家旅店的門口和樂師們道別。或者應該說,我是和賈許道別。蜜兒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旅店,笛兒則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卻沒有任何感覺,然後她就跟著蜜兒走進了旅店,只有賈許和我站在街上。在此之前,我們都走在一起,他的手也還搭在我的肩上。「旅店門口有一道小階梯。」我平靜地提醒賈許。他點點頭表達感謝。「嗯,如果有些熱的食物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揚起下巴指了指門的方向。

我搖搖頭,表達我的拒絕之意:「謝謝你,但是我不和你進去了,我還要趕路。」

「現在就走?進來吧,柯布,至少喝杯啤酒、吃點兒東西。我知道蜜兒……有時候挺令人難以忍受的,但她的話不代表我們所有人的想法。」

「不是那個原因,我只是有該做的事情要做。我已經拖延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直到昨天我才明白,如果再不去做,我將永無寧日。」

賈許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昨天是可怕的一天,但我不會因為它做出任何人生的決定。」他轉頭朝我這裡看,「無論是什麼事情,柯布,我想時間久了就會好轉的。你知道大部分的事情都是這樣的。」

「部分事情,」我心煩意亂地低聲嘀咕,「其他事情則要等到你……補救之後才會好轉,無論用什麼方式。」

「好吧!」他伸出手,我也握住他的手,「那麼就祝你好運。至少這隻戰士的手現在有一把劍可握,這對你來說一定不是壞運氣。」

「門在這裡,」說完我幫他開門,「也祝你好運。」我在他從我面前走過時對他說,然後在他身後把門關上。

當再度走到戶外的街道上時,我感覺自己彷彿拋下了千斤重擔。我又自由了,再也不會讓自己承擔像那樣的事情。

我來了,我告訴夜眼。今天晚上我們就去狩獵。

我會守著你的。

我把肩上的行囊向上一提,重新握好拐杖,然後大步走在街上。儘管我想不出自己在鴉頸鎮會需要什麼東西,但我還是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市集廣場,真是舊習難改。我豎起耳朵聆聽那些討價還價的人發牢騷、抱怨,聽到買方詢問物價為何如此昂貴,賣方就回答現在幾乎沒什麼貨從下游運過來了,那些能運來上游併到達鴉頸鎮的稀少貨品就變得十分珍貴了。他們表示,上游更遠的地方物價更貴,即便有許多人抱怨物價太高,卻仍有同樣多的人前來尋找根本沒有的東西。不單是公鹿堡的海水魚和厚羊毛不再運往上游,而是像切德所預測的一樣,沒有絲綢和白蘭地,也沒有繽城商人的加工寶石。沿海大公國的商品已不復見,更遠處的物資也是如此。帝尊阻斷群山王國貿易路線的企圖,也使得鴉頸鎮的商人缺乏琥珀、毛皮和其他貨物。鴉頸鎮曾經是一個貿易城鎮,如今卻因為本地出產的物資過剩,且沒有外來商品可以進行交易而變得蕭條。

但至少一個走路搖晃的酒鬼知道該向哪兒埋怨去。他在市場里迂迴穿行,把攤子都撞倒了,跌跌撞撞地穿越小販擺在草席上展售的商品。他一頭邋遢的黑髮垂在肩上,和他的鬍鬚混在一起。他一邊走一邊唱歌,或者更貼切一點說,是在咆哮,因為他的聲音愈來愈大,然而聽起來也沒什麼音調。我的腦海里響起修正音調的些許旋律,他繼續拙劣地拼湊出這首歌原來的曲調,但曲調的感覺卻很清晰。當黠謀國王仍是六大公國的君主時,河流來來往往地都運著黃金,如今帝尊當上國王,卻讓鮮血染紅了海岸。第二段韻文則提到人們寧願為了對抗紅船而繳稅,也不願付稅給一位躲起來的國王。城市衛隊的到來中斷了那首曲子。他們一共兩人,我想我會看到他們攔住那酒鬼,然後把他身上的銅幣抖出來以賠償他所破壞的物品。市場忽然靜下來的時候,我就應該事先警覺到守衛的出現。商業活動都停止了,人們從街道上散去,或者快速向後退到攤子旁讓出一條路。守衛走過來的時候,所有的眼神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他們迅速包圍酒鬼,我也藏在人群中看著他們把他抓起來。酒鬼不悅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然後用十分令人心寒的神情懇求,掃視人群。然後,一位守衛伸出戴著長手套的手,一拳擊中他的腹部。這酒鬼看起來是個強壯的人,只是上了年紀肚子就大了起來。要是個虛弱的人早就被那一拳打倒了,他面對守衛的拳卻只是彎著腰,像吹口哨一樣呼氣,然後突然嘔吐出一灘發酸的麥酒。守衛們厭惡地向後退,其中一位還推了酒鬼一下,讓他一下失去平衡,往後跌在市場的一個攤子上,將兩籃雞蛋撞到泥地上。雞蛋商人一言不發,只是更退後地躲進攤子里,好像他一點都不希望被注意到。

兩名守衛向前逼近這位不幸的人。第一位守衛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起來站好,然後迅速地揮出一拳,讓他跌落在另一名守衛的手臂上,抓住他的守衛就把他架起來,好讓他的夥伴繼續用拳頭猛擊酒鬼的腹部。這回酒鬼倒下來跪在地上,他身後的守衛便若無其事地把他踢倒。

我不自覺地走上前去,直到有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到一位老婦人枯瘦的皺巴巴的臉,就是她伸手抓住的我。「別激怒他們,」她吸了一口氣,「如果沒有人激怒他們的話,他們把他揍一頓之後就會放他走的。如果激怒了他們,他們反而會殺了他,或者更糟的是,把他帶到吾王廣場。」

我凝視她疲憊的眼神,她似乎有些羞愧地低下頭來,但手還是沒離開我的肩膀。於是,我和她一樣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揍人,也試著不去傾聽那具身體所承受的力道,還有那挨打的酒鬼發出的窒息般的咕噥聲。

這天很熱,守衛身上的盔甲卻比我平常見到的城市衛隊的還多,或許那位酒鬼會因此得救,畢竟沒有人會喜歡在盔甲里流汗。我一回頭,剛好看見一名守衛彎腰割下那人的錢包,舉起來掂了掂重量便沒收了。此刻,另一名守衛環視群眾並且宣布:「黑洛夫嘲諷了我們的國王,他因為他的這種叛國行為而遭到罰款和懲處。這也是對大家的警告。」

守衛丟下酒鬼,讓他躺在市集廣場的泥土和垃圾中,然後繼續巡視。一名守衛邊走邊回頭四處張望,卻沒人敢輕舉妄動,直到他們走過轉角離開。漸漸地,整個市場又恢複了蓬勃的朝氣。老婦人把手移開我的肩膀,然後轉身為了蕪菁討價還價,雞蛋商人也來到他的攤子前,彎腰收集少許沒有摔破的蛋和沾滿蛋黃的籃子。而沒有人正眼瞧那位倒在地上的人。

有好一會兒我只是站著不動,等著體內顫抖的冰冷消退。我想詢問城市衛隊為何在乎一位醉漢唱的歌,但沒有人看到我充滿疑問的眼神。突然間,我發現我對鴉頸鎮上所有的一切一點用處也沒有,只好將肩上的背包背好,再度踏上旅途。但是,當我靠近那位呻吟的人時,他的痛苦似乎在輕輕拍打著我,我愈接近他,這痛苦就愈明顯,就像我的手被強迫地伸進火里一般。他抬頭凝視我。泥地上沾滿他的血和嘔吐物。我試著繼續走。

幫幫他。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衝動。

我彷彿被刀割到一般停了下來,有種暈眩的感覺。那並非來自夜眼的請求。這位酒鬼用一隻手支撐著自己,用充滿痛苦的懇求眼神無聲地注視我的雙眼。我曾見過這種眼神,那是動物痛苦時的眼神。

或許我們應該幫他?夜眼不確定地問我。

噓。我警告它。

求求你,幫幫他。這個請求愈來愈急切而有力。原血者請求原血者。我內心的聲音愈來愈清晰,而且並非來自言語,而是影像。我用原智解讀它的含意。那是一種對族群的義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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