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被遺忘的人

我每天早晨醒來,都會發現手上仍沾著墨水。有時候,我發現自己趴在工作桌上一堆混亂的捲軸和紙張之中。每當那男孩把一托盤的食物送來給我的時候,他可能會斗膽責備我昨晚為何不上床就寢,但有時他卻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的臉。我並沒有試著對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因為這不是一個用說的方式就能讓一個毛頭小子了解的,他必須親身體驗過才能明白這一切秘密。

人活著必須要有目標。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但卻是在花費了我生命中的前二十年時間之後才明白。我不認為領悟了這一點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但一旦上過這一課之後,我就能終生受用。因此,這些日子以來我除了忍受那些佔據我身心的痛苦之外,還得找些事情來做。我重新做起耐辛夫人和文書費德倫早在多年前就建議我做的事,開始寫作,試圖盡我最大的能力記錄下六大公國連貫的歷史。但是,我發現自己很難長時間專註在某一個單一的主題上,因此,我時常把注意力轉移到一些次要的論述上,比如我的魔法理論和對政治結構的觀察,還有對於異國文化的評述。當感到極度不適、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繼續寫作時,我便轉而進行翻譯工作,或者嘗試為較古老的文件製作清晰易讀的記錄。我希望讓雙手忙碌起來,這樣我的心就無暇他顧。

正如當年手繪地圖對惟真王子產生的功效一樣,寫作對我有特殊的功效。這份工作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達到巨細無遺,它幾乎會讓人忘卻對精技癮頭的渴望和曾經沉溺其中的殘餘痛苦,同時也可能教人更加深入地探究自我,發覺那些藏於內心深處的回憶。我常常寫著寫著,就不自覺地從公國的歷史寫到了蜚滋駿騎個人的歷史上,因為這些回憶總讓我不得不正視我的過去和現在。

當一個人全神貫注地回憶時,他所回想起的細節就能多得令人驚訝了。而我所回想起的回憶並不完全是痛苦的。我有不少好朋友,而且他們都比我預期的還要忠誠。我體驗過生命的美好和喜樂,但它們如同悲劇和醜惡一樣考驗著我內心的力量。或許是因為我比絕大多數人擁有更多黑暗的回憶——極少有人曾體驗過死在地牢里,或回憶起被深埋在雪地下的棺木中的那種滋味——但人的內心總會去迴避這種事情的細節。想起帝尊殺了我是一回事,但專註於回想他如何讓我日夜挨餓,然後將我拷打至死的細節,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每當我回想起這些事情時,我的體內仍會感到一陣冰冷。我還記得那個傢伙的雙眼,以及他用拳頭打斷我鼻樑的聲音。我仍會在夢中造訪那個為我而存在的地方,在那裡,我奮力地維持著站姿,並試著不讓自己思考該如何盡最後的努力除掉帝尊。我也想起他把我腫脹的皮膚打到裂開的那一拳,這一拳讓我臉上至今仍留著疤痕。

我從來沒有原諒自己,因為服毒身亡而把勝利拱手讓給了帝尊這件事。

然而,比起這些我能想起的事情更讓我感到痛苦的,是那些我就此失去的一切。當帝尊殺了我之後,我就死了。我永遠不再是眾所周知的蜚滋駿騎,再也不能和那些從我六歲起就認識我的公鹿堡居民再續昔日情誼。我再也不能住在公鹿堡里,再也無法服侍耐辛夫人,更不能再次坐在切德跟前的壁爐底石上。我失去了和我的生命互相纏繞的人生韻律。有的朋友辭世了,有人結婚了,有些嬰兒出生了,有些孩子成年了,而這些我都看不到。雖然我不再擁有一個健康年輕的身軀,但許多曾把我當成朋友的人仍然活著。有時,我還是很想看看他們、觸摸他們的手,以平復多年來的孤寂。

但我就是辦不到。

我失去了和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年頭和他們所有的未來歲月,我也失去了在地牢和棺木中那不到一個月,卻感覺漫長無比的日子。國王在我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我卻沒有看到他入土為安,我也沒有來得及在自己因為使用原智魔法而被判有罪時現身議會,就已經獲判死刑。

耐辛前來認領我的屍體。這是我父親的妻子,曾因為發現他在婚前就有了私生子而十分苦惱悲痛,但她卻是把我領出牢房的人。她在埋葬我之前親自用雙手洗凈我的身軀,伸直我的四肢,替我纏上裹屍布。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笨拙又古怪的耐辛夫人給我清洗傷口,並仔細包紮,彷彿我還活著。她獨自命人幫我掘墳,讓我入土為安。只有她和她的侍女蕾細哀悼我的死,其他人則全都因為恐懼或憎惡我的罪行而遺棄了我。

然而,她卻不知道博瑞屈和我的刺客導師切德,在幾夜之後來到我的墳前,挖開墳墓上的積雪和曾被拋在我棺木上已結凍的土堆。當博瑞屈撬開棺蓋用力拉出我的屍體,然後運用他本身的原智魔法召喚受託保存我靈魂的狼兒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場。他們費力地從狼兒身上取得我的靈魂,然後封進這具靈魂曾逃離的狼狽不堪的身軀里。他們喚起我,讓我的靈魂重新以人形行走,重新回想起曾經擁護著一位國王並謹守自己的諾言的情形。直至今日,我仍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為了這事感謝他們。或許,就像弄臣所堅持說的,他們別無選擇。又或許,沒有感謝或抱怨,只是承認了那股力量的強大,那股使我們相會,同時又將我們與我們那無法避免的命運束縛在一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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