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書念不敢相信,緊張又手忙腳亂,差點把電話掛斷。她平復著呼吸,接起了電話。

下一秒,那頭傳來男人低沉而薄涼的聲音。

「哪位。」

書念的氣息頓住,手指不自覺摳著被子。她張了張嘴,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那頭的人竟然很有耐心,不催促,也不掛斷。

良久,書念聲音晦澀道:「你好,是謝如鶴嗎?」

那邊久久沒有說話,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像是把手機放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忘了切斷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不在意,也不知道對面的這個人,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打了這個電話。

窗外還在下雨,瓢潑似的雨聲,嘩啦啦的,伴隨著大風刮過。跟回憶里的雨聲,交疊,重合在了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

男人開了口,聲音低啞,清冷無情緒,像是突然貼到臉上的冰可樂,凍得發麻。

「你認錯人了。」

……

書念第一次見到謝如鶴,也是在像現在這樣的一場夜裡的雨。都是帶著涼意的,一呼一吸之間,灌進的都是冰冷而潮濕的味道。

是在她初二那年,在十延鎮那個小地方。

從學校走回家裡,大概二十分鐘的路程。

冬天就快到了,天黑得很快。路道邊上的燈不算亮,有小飛蟻在裡邊扇動翅膀。耳邊的雨聲響亮,地面上積蓄的水坑亮晶晶的,反著光。

放學後,書念不想太早回家,在教室里把作業寫完,這才出了校門。她撐著傘,仔細避開地上的水窪,生怕把鞋子弄髒。

她走得慢,快到七點的時候,才走到能看到家裡附近的那條水橋的位置。

過了這道橋,便到了自己住的那個居民區。

書念正要走過去,遠遠地就聽到那頭傳來了謾罵聲。她眨了眨眼,略微思索了下,幾秒後便把這個聲音和自己腦海里的一個聲音重合上。

是住在她家隔壁的李宏叔叔。

「你說你這小子會不會做事?!要不是因為是於朋介紹你來的,我他媽早趕你走了!」李宏穿著雨衣,掐著腰,大吐唾沫星子,「你說,現在這些貨全濕了,我怎麼交代?」

聞言,書念踮起腳尖,側頭望去。

只見李宏面前站著個瘦高的少年,此時正低著頭。寬鬆的藍白校服外套,拉鏈沒拉,露出裡面的校服短袖,褲子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短,水滴順著褲腳向下掉。

他的面容被雨霧彌住,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書念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慢吞吞地往那邊走去。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楚那邊的情況。

兩人的身後有輛小三輪,上面放著好幾個紙箱。三輪車上有個頂棚,但破了洞,雨點從其中往下漏,箱子的外皮被淋得皺巴巴的。

書念認得那輛車,是李宏的。頂棚原本就是壞的。

李宏還在罵,甚至動手去推謝如鶴的肩膀,神情跋扈。

「反正今天的損失就用你的工資來抵!」

謝如鶴被推得向後退了一歩,但依然一句話都不說,頭低低的,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裸露在外的鼻樑和嘴唇,下顎曲線僵直,咬肌收緊。全身都被淋透。

在這樣的天氣,像是要凝結成冰。

難聽的罵聲還在持續不斷。

在此期間,書念走到了兩人旁邊,把一半的傘分給謝如鶴。

她的個子很小,臉也小,皮膚白皙光滑,五官精緻秀氣,看上去就像是個瓷娃娃。

書念仰頭看著面前盛氣凌人的李宏,輕聲喊:「李叔叔。」

看到書念,李宏的表情更難看了。

「小屁孩趕緊滾回家。」

書念立刻糾正:「我不是小屁孩。」

李宏冷笑一聲。

書念指了指三輪車的位置,認真道:「我記得,您這輛車的頂棚本來就破了洞。這樣不是您給他提供的工具有問題嗎?您不能就因為這個不給他工錢。」

被她戳破自己的心思,李宏心情很不爽,狡辯道:「我把貨交到他手上,貨出了問題我當然是找他,難不成讓我自己吃了這個啞巴虧?」

書念愣了愣,沒被他繞過去,想繼續跟他講道理。

「但這車——」

「行了別說了,煩死了。」李宏掏掏耳朵,抬腳坐到三輪車上,「什麼玩意兒來給我說教,真他媽腦子有問題。」

書念抿抿唇,說:「你不要罵人。」

「罵你怎麼了?貨出問題了就找送貨的人,在老子這兒就是這個道理。你跟我說什麼屁話?」李宏扭頭,大聲吼道,「真他媽晦氣!」

說完後,他也不等書念再說話,踩下踏板,迅速地離開。

水橋上只剩下他們兩人,靜謐無言。

書念撓了撓頭,也沒有解決的辦法了,只好側頭看著旁邊的謝如鶴,問道:「你家住在這兒嗎?」

他沒說話,也沒看她,扭頭便往居民區的反方向走。

書念愣了,連忙跟了上去。

他的步子比她大一些,書念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

鞋子在水坑上踩出飛濺的水花,鞋子染上污漬,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成果全都化為烏有。書念一著急,不由自主地拽住他的衣角,有些生氣了:「喂!」

聞聲,謝如鶴一頓,腳步停了下來。

這個舉動,讓書念淡淡的火氣立刻消散。

想起剛剛自己那聲不禮貌的吼叫,書念懊惱地皺起臉。她指著傘柄,小聲問:「你能幫我拿一下這個嗎?」

書念抬眼,恰好跟他的視線撞上。

他的劉海有些長,半遮著眼。也因此眼神看不太真切。

但看上去似乎對她的行為感到困惑。

不過這次謝如鶴倒是對她的話有了回應,沉默片刻後,順從地接過她手中的傘。

書念輕聲道謝,邊拉開書包小格的拉鏈邊偷偷觀察著他。

少年的頭髮濕漉漉的,水珠順著發尾向下掉,臉色很蒼白。睫毛又密又長,像兩把小扇子。目似點漆,清澈分明。鼻樑挺拔,下方被凍得泛紫的唇瓣淡抿著。

書念沒有多豐富的辭彙量,想不到該去怎麼形容他的模樣。

腦海裡頭一個湧起的詞就是——「漂亮」。

雖然陰沉,但卻是長得極其漂亮的一個少年。

她其實也沒有什麼要做的,只是想把傘給他。

書念思考了下,從書包里拿出一顆芒果軟糖,像是安慰一樣,放到他的面前。

「請你吃顆糖。」

謝如鶴沒接。

書念睜著圓眼看他,跟他僵持了一會兒後,握著糖的力道緊了些。她像個小大人似的長嘆一口氣,把糖放在他的口袋裡。

「下雨天…呃,下雨天就別淋雨了。我家就在這兒,我跑回去很快的。」

他還是不理她。

書念也沒脾氣,補充了句:「你把傘拿回去吧,早點回家。」

說完之後,她不再等他回應,垂頭把書包背到身前。

正想一鼓作氣地往前跑的時候,謝如鶴忽然把傘舉到她面前。傘面將她全數覆蓋,而他的身體再度暴露在大雨下。

書念頓了下,回身看他。

大雨將他全身淋透,額前的髮絲被粘成一束一束的,短袖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略顯瘦弱的身材,整個人狼狽不堪。

書念沒接,雙眸在這雨天里被染上了一層水汽,像是兩顆泡在水裡的黑珠子。

「你不冷嗎?為什麼不撐傘。」

謝如鶴垂下眼,避開她的視線。

書念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但在這事上磨了這麼多時間,也沒有就此中斷的道理。她低著眉眼,細聲道:「那再見。」

她剛往前走一步。

旁邊的人也往前走了一步。

書念側頭看他,有些納悶:「還是說,你家也住這兒?」

他腦袋動都沒動一下,完全沒有要點頭的趨勢,書念只好訥訥道:「那你也進傘里呀,走吧。」

一路沉默。

過了橋之後,一直往前走,看到一戶院子里有棵老槐樹的房子,右轉,走到第四個路燈下,便到了書念的家。

她停下腳步:「我到了,再見。」

書念往口袋裡摸索著鑰匙,聽到身後響起了謝如鶴離去的腳步聲。

她把門打開。

再回頭的時候,謝如鶴已經走到了這條路的第二個路燈下,手裡還撐著她的傘,被雨幕染的身影都模糊了不少。

那個位置恰好是李宏的家門前。

狹小的院子里放著剛剛那輛三輪車和一輛老舊的黑色自行車。他忽地停下了步伐,安安靜靜地看著那輛自行車。

蒼白的臉上光影交錯,表情隱晦不明。

進了家門。

聽到動靜,鄧清玉從廚房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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