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張芷的眼淚

張芷一直堅持到蒙古武士確實跑遠了之後,才放鬆下來,然後整個人頹然倒下。如果沒有她為了應急而特意留下的那支弩箭,她覺得自己死定了。現在她只盼著她殺了那個人,但由於膝蓋上的傷勢讓她難以掌控平衡和集中心神,她的利刃並未擊中要害,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著逃回營地。張芷現在要回到自己的大本營了。

箭矢從一側貫穿她的膝蓋,這個角度插入的箭桿將她的膝蓋骨頂到了一邊,而且那個蒙古人又踢了一腳箭頭,讓她的骨頭進一步損壞了。她現在不能去想傷有多重,她還要爬牆。

每一步動作都讓她眼中噙滿了淚水。她繃緊下巴,咬緊牙關,甚至都害怕會將牙齒咬碎,她一聲不吭。在她的思維中,歐文能聽到她在尖叫,她的意識快要被劇痛壓垮了。

她試圖躍入洞穴,拖著身下的殘腿,直到她再也無法堅持,墜落到地面上。再爬上去已是不可能了,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拖動自己的身體,每當箭頭觸碰到地面上的石頭和樹根,就像燉牛肉一樣,骨肉被攪動起來,極其痛苦。

最終,滿臉汗水和淚水的她來到了洞穴的入口。她用盡全力回頭看了一眼,在樹林中搜尋探子或間諜的跡象,她欣慰地發現並沒有她所害怕的東西出現,便扭動身軀進入洞穴。

手捧著冰涼的溪水,張芷感覺好一點了,她向臉上潑了點水並且喝了一些,在這裡她感覺很安全。如果她不動彈,疼痛就像巨錘一樣不斷地擊打著她。她突然感覺自己不如就藏在這裡,像只受傷的動物找個地穴靜靜死亡。她只需閉上眼睛躺下來,讓自己慢慢逝去。

但她的父親不會同意的。她能感到他的精神,一如縛在她手腕上的護腕,它敦促著她前進。

她繼續攀爬,穿過洞穴,聽著自己的呻吟聲在洞中回蕩著,錘擊般的劇痛就像鐵匠鍋爐里的赤焰,燃燒一切,吞沒一切。斷掉的箭桿在剮擦著骨頭,讓她身上的每塊骨頭都嘎嘎作響。

她停下多次,休息一陣子,讓黑暗包圍自己。她感覺自己快要被黑暗吞沒時,就抽身出來,繼續自己的征程。

幾個小時過去了,於她而言好比好多個漫漫長夜。她瞥見頭頂的一方亮光,便奮力沖了過去。最後一段恰是最艱難的一段,最終她探頭出來,外面已是變化莫測的黎明前夕。

沒有人注意到她爬向釣魚台,然後翻過它,在康的棚屋前安靜地休息起來。她等待著,在痛苦的浪潮中搖擺,直到她聽到門在她身體上方打開,聽到手杖擊打地面的聲音,然後她看到康就出現在她的頭頂。

「我沒遲到吧?」她輕聲道。

「沒有,」他說,「你準時到——」

歐文在張芷無意識的虛空中飄浮著,他深深嘆服於她剛剛表現出的強大的力量和意志,她為了父親的榮譽,竟然走得那麼遠。他敬佩她,他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樣。

你還好嗎?格里芬問道。

他的聲音,來自虛擬現實之外,和門羅的聲音大相徑庭。格里芬就像是個911 接線員,冷靜而專業。門羅更像是甘道夫,聲音親切友善,理性而睿智,偶然還會揭示令人沮喪的謎底,但歐文幾乎有點想念這一點了。

「我還可以。」他說。

太刺激了。

「還好沒有更糟糕。」

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我可以繼續。」

真棒。

於是歐文等待著,直到張芷在床上醒來,鼻子里全是魚腥味。她睜開眼,發現康就坐在一旁,筆直地靠牆坐著,打著瞌睡。她抬頭看向天花板,當她想要移動時,她的膝蓋讓她想起了自己做過的一切。但當她抬起頭向下看自己的膝蓋時,她注意到膝蓋已經纏上了繃帶,繃帶上滲出一小塊血跡,箭矢已經不見了。

她倒頭陷入枕頭中,這聲音驚醒了康。

他哼了一聲,揉著眼睛。「啊!歡迎回來。」

「我睡了多久?」她問道,說完這句話,她感到喉嚨在燃燒。

「差不多三天,」他說,「我一直讓你保持沉睡,你可能什麼也不記得。」

她向記憶深處搜索,發現洞穴外戰鬥之後的事情是一片空白。「好像是這樣。」

康點點頭。「沒關係。」

「我殺了他,」張芷說,「蒙哥汗死了。」

「我猜到了,」康說,「然而蒙古大軍還沒有撤離。」

「會撤離的。」

老人笑了。「當我讓你向我展現決心時,我可沒想讓你這麼做。」

「我用他的利刃殺死了可汗。」她舉起手腕,但是,護腕自然早已不在手上了,「你把它放哪兒了?」

康的笑容消失了,他皺起眉,顯得有些傷感。「我拿走了。」

「拿去哪兒了?」

「拿走了。」

他看上去因什麼事情而感到十分悲傷,歐文感到肩上一股巨大的壓力。「你在說什麼?」張芷問道。

「你不能再擁有它了。」

「什麼?」張芷抬起頭,揚聲問道,「為什麼?」

「因為你將不會繼承你父親在兄弟會中的位置了,你不能成為一名刺客了,所以護腕並不屬於你。」

「為什麼我不能成為一名刺客?」膝蓋上的痛楚隨著她的怒火和困惑的增多而加劇,「因為我私自出去?我殺了蒙哥汗!難道我沒有證明自己的價值嗎?你至於這麼懷恨在心惡意報復我嗎?」

「不。」他抬起手,搖著頭,「不,跟這些都無關。」

「那是因為什麼?」

「你的膝蓋,」他說,「你的膝蓋……再也無法復原了。」

張芷再次瞥向她的傷處,她知道這傷很糟糕。爬回城內的那段路對膝蓋沒什麼好處,但這傷肯定會康復的。「膝蓋會康復的。」她說。

康垂下雙肩。「不,張芷,它再也好不了了。時間足夠的話,你能再度行走,但你沒法再奔跑了。你沒法再踢腿、跳躍或者攀爬了。」

張芷搖搖頭,被新的傷痛壓垮了,歐文也感同身受。「我不相信你——」

「是我給你接骨的,」康說,「我治療過數之不盡的傷病人員,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的生活和光榮被奪走了,父親的精神也被奪走了。她會變成什麼樣?沒有這些,她能變成什麼樣?歐文情不自禁地對這不公感到憤恨不已,不僅是為這傷,也因為這個似乎已經捨棄了她的老人。他通過張芷的雙眼看著康,想著,他的腿呢?他要藉助手杖行走。

「但你也是個跛腳的老人。」張芷說。歐文不禁在想,剛才的想法來自誰,他還是她。

「我現在是,」他說,「但在老年歲月侵蝕我並將我拖離這場鬥爭之前我也為兄弟會盡了多年的職責。」

張芷又抬眼看了看天花板,這間屋子現在就如同一座監牢。

「因為你所完成的事業,為了百姓,也為了兄弟會,我為你感到驕傲。」康站起身,他的手杖重重地戳在地板上以保持平衡,「只要你活著,兄弟會將會一直為你服務。」

「因為我現在沒有任何價值了。」張芷說。

「不,」康說,「但對於兄弟會來說,你的確沒有用處了。作為一個英雄,你是無價的,即便可能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

他的話沒有讓她感到絲毫的寬慰,沒有什麼能夠填補他剛剛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片空虛。但當他說完再見,留下她一個人時,她躺在那裡,意識到這個空洞並不是康挖的。自從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她就一直能感受到它,在她心裡,它就像一座被掘開的墳墓。她將自己的復仇之心,將自己的意志和仇恨都投入進去,但那片空虛自然地吞噬了一切,並且貪得無厭地要求更多。

歐文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他心中也有那片空虛。他曾經試過填滿它或是忽視它,但在張芷的悲傷的重壓之下,他的防線被摧垮了,他的胸中一陣激蕩。

「格里芬,」他說,「我想出來。」

出來?

「出來。」他不想做任何解釋,但格里芬也沒問。

給我一分鐘。

歐文等待著。張芷開始啜泣。

好了,結束虛擬進程。現在。

這一次,離開虛擬場景的精神性應激比留在裡面的痛苦要相對輕多了。歐文閉上眼,然後在記憶迴廊里睜開,他開始努力回想自己是誰。但要擺脫張芷的悲傷很難,或者說,那是他心裏面重新開裂的傷口。

準備好出來了嗎?

「準備好了。」歐文說。

又是一陣震動,然後他回到了刺客的藏身處,那棟容易失火的老房子的地下室里。頭盔被摘下來了,格里芬將他和機器的聯繫切斷。哈維爾就站在一旁,看著他。

「你還好嗎?」他的朋友問。

「我不知道。」歐文說。

「我們一直在觀察。這太殘忍了,夥計。」

格里芬走開了,歐文坐起身來,感覺身體異常沉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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