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爭最前線

娜塔莉亞屏住呼吸,等待著下一聲炮響。

在她頭頂,高大的城牆之上,宋軍的炮手們已再次將他們響如驚雷的恐怖武器——飛雲霹靂炮 裝填完畢。燃燒的鐵球在夜空中划過一道道高高的弧線,猛烈地衝擊著可汗的軍陣。

娜塔莉亞捂住雙耳,藏身於金國工匠建造的土壘之後,在飛雲霹靂炮的轟擊之下,整座土壘都在顫抖,四濺的泥土飛進了她的眼睛裡,巨大的聲響幾乎要震碎她的耳膜。不過,整個防禦工事倒是有效地抵禦了這波進攻。

此時正值酷暑,空氣又濕又熱。一時間戰場恢複了安靜,濃煙裹挾著黑火藥的味道,侵襲著娜塔莉亞的眼和鼻。

不,是他的眼和鼻。

眼和鼻的主人是娜塔莉亞的祖先——伯顏,來自北地草原上的布里亞特 。以女兒之身體驗男性的記憶無疑是件讓人頭疼的事,而且,伯顏的蒙古文化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他們縱橫亞歐大陸的征服計畫讓整個世界陷入混亂。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些入侵行動,她的家族樹中不僅有俄羅斯和哈薩克的血統,也融進了蒙古族的DNA。從某種意義而言,蒙古人的征服史,也就是娜塔莉亞的家族史。

伯顏的身旁站著一個年輕的武士,他渾身戰慄,抬眼向上看著,似乎擔心土壘隨時會在他們頭頂崩塌。可汗軍隊里的所有人都見識過宋軍火器的厲害,那些鐵球和火焰足以將人馬炸得粉身碎骨。

娜塔莉亞覺察到伯顏的意識開始變得強勢,而她自己的意識則退回幕後,這樣伯顏的回憶就自然而然地展開了。

「放輕鬆。」伯顏對年輕的武士說,「他們只是在示威,無非是在提醒我們東新門一役的慘敗 。」

年輕的武士緊咬了下嘴唇,點頭說:「這示威可了不得。」

從他的相貌和口音判斷,此人應是党項羌族 的募兵,很可能沒有什麼從軍經驗。他不像草原上的蒙古人,參加過蒙古族獨特的軍事訓練或是名為者兒格的大圍獵。伯顏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參加大圍獵的經歷:茫茫草原上,綿延八十英里 的大軍紀律嚴明地向前行進著,堅不可摧而又令人生畏。左右兩翼的軍士縱馬而行,速度稍快於中間的部隊,他們在前端漸漸地聚攏,直至整個軍團形成一個巨大的直徑達數十英里的圓圈。然後,整個軍團開始向內收縮,受驚的動物們成為瓮中之鱉,此時,大汗開始將捕獲獵物的任務分配給各個部群。至於蒙古人的軍事訓練則會整整持續好幾個月,千錘百鍊的磨礪讓伯顏和所有草原部落的漢子都為戰爭做好了準備。

這個年輕武士如果再不打起精神,他就完了,或死於敵手,或由於怯懦而死於部落的懲處。伯顏決定跟這支阿爾巴特 的十戶長談談,讓他多多關照党項人。

「你叫什麼名字?」伯顏問道。

「陳倫。」

伯顏接著問了他的十戶長和百戶長的名字,然後說:「保持鎮定,陳倫,就像窩闊台汗征服金人一樣 ,蒙哥汗也將打敗宋軍。這座城市的最終命運就是被我們抹平,我們會殺死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

陳倫低頭道:「是,將軍。」

伯顏離開此人,沿著壁壘前去視察他自己的部下,儘管他們面前的敵人除了擁有強大的武器的宋軍,還包括炎熱的天氣以及蔓延全軍的瘟疫,但戰士們的面容依舊強悍而堅毅,這讓伯顏很是滿意。在西邊,越過可汗的防禦工事,一座黑黢黢的山峰聳立在長夜之中,坐落其上的釣魚城,點點光亮隱約可見。即便是阿拉穆特,位於波斯的刺客城堡,也不會比這座堡壘更有抵抗力了。這座堅城南、北、西三面皆環繞有寬闊的河流和陡峭的山坡,毋庸置疑,這種地形易守難攻,而且宋朝工匠們卓絕的智慧更是讓這座城池固若金湯。

另一道陰影在山前升起,是馬鞍山 上的台樓,這是可汗命令工匠們建造的。伯顏猜測這個建築的作用是為了更好地縱覽全局,觀察釣魚城內的虛實,以便制定作戰策略。有人認為建造這個建築是個愚蠢的主意,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填補大汗的自尊心,但這真的只是關乎自尊心嗎?如果命令是來自上帝之鞭、世界之王本人呢?

到了約定的時刻,伯顏向東邊獅子山上的營帳撤退,他在將軍的氈帳中與他所屬猛安的其他九個謀克 會合。由毛氈裹覆著的巨大的圓形蒙古包內部非常悶熱。有幾個謀克咳嗽不止,雖然他們極力掩飾,但伯顏從他們蠟黃的面色覺察到了他們的虛弱。伯顏在想,戰爭結束之前,不知有多少戰士會被瘟疫奪去性命。

「我部接到了新的軍令。」擴廓將軍說,「汪德臣將指揮軍隊突襲護國門,時間就在今晚。」

「汪德臣?」一個謀克問道。

「對。」擴廓說。

汪德臣是大汗最信任的將軍,是大汗的大元帥。在釣魚城,汪德臣統領著四個圖們圖,也就是四個萬人軍團,水陸軍皆有。此人親自領兵意味著這是場非常關鍵的戰役。

擴廓接著說:「東新門之戰失敗後,宋人肯定想不到我們會在短期 內再次發兵,更何況這是一次夜襲。汪德臣希望他的左右皆是精兵良將,你們應該都對自己札古圖的健康情況和作戰狀態瞭然於心吧。」

「我的人都準備好了。」伯顏抹了一把從頭盔中滲出的汗水,「所有人盡可參戰。」

擴廓掃視整個氈帳:「其他人呢?」

另有幾個猛安也表示可全軍參戰。而那些飽受疾疫折磨的札古圖則只能交出數個阿爾巴特,也就是更小的十人小隊。擴廓一併接收。

「集合部屬,一個半時辰後在南堡集合。」他說,「你們將會在那裡得到下一步指令。」

指揮官們開始分頭行動,而伯顏則趕回自己的營壘。正當他在行走之時,一股恐懼的浪潮支配了娜塔莉亞,她感到體力完全透支了。這將是她在Animus 的虛擬場景中以祖先的身份經歷的第五場戰鬥,她需要暫時遠離鮮血與死亡,讓自己喘一口氣。

「不行了。」她說著,讓自己的意識佔據主動,「維多利亞,我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戰爭的畫面更近了。

「維多利亞?」

你還好嗎,娜塔莉亞?娜塔莉亞腦海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一點兒法國口音。

「不,我很不好。我覺得我該休息了。」

我看看……你的神經命脈很穩定,不過脈衝和血壓在升高。

哼,你說得輕鬆,娜塔莉亞想說。她馬上就要在古代戰場上以血肉之軀與敵人殊死搏鬥,誰能指望她的血壓保持正常?

「我需要休息,碧卜醫生。」娜塔莉亞重複了一遍,語氣更加堅定。

你確定嗎?你知道這對你來說會很痛苦。

伯顏剛剛抵達兵營,娜塔莉亞能感受到他對戰事即將來臨感到很興奮。

「我確定。」她說。

短暫的沉默。娜塔莉亞想像著對方現在有多惱火。

行。那你準備好了。

娜塔莉亞鼓起勇氣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就像伯顏鼓起勇氣面對宋軍的炮火一樣,只不過,娜塔莉亞要面對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種衝擊。

虛擬程序即將終止,三,二,一……

娜塔莉亞周遭的一切,蒙古人的軍帳、星辰、皮膚上濕熱的感覺、血與煙的氣味,所有的這些都在痛苦的幾秒內燃燒殆盡。而當痛楚稍輕,她的思維只剩下點點灰燼,了無痕迹地飄浮在記憶的迴廊之中,這是虛擬與現實之間的中轉之地。娜塔莉亞難受極了。

歇一會兒,放輕鬆。

除非完全脫離虛擬場景,否則娜塔莉亞可沒辦法放輕鬆,她努力回憶著自己的過去,以切斷自己與伯顏的聯繫。在門羅找到她並讓她捲入這場風波之前,她也有自己的人生記憶,那些關於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回憶。維多利亞教會了她怎樣進入這些特定的記憶,比如外祖父母家東正教堂里鈴鐺的響聲,或是火爐上煨著的香噴噴的圓白菜湯 ,還有熱辣的曼泰餃子 的蒸汽。這些小小的細節是屬於她的專屬回憶,這些回憶可以讓她在記憶被另一個人的人生佔據時找回自己。

又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準備好去面對最壞的結果,然後說道:「我準備好出來了。」

很好。頂葉 與機體即將分離,三,二,一……

娜塔莉亞的頭、胃和皮膚,甚至她整個人像是被翻了個底朝天,如同傷疤被揭開了一樣。她沒有再尖叫,只是在這種感覺過去之後呻吟了一聲,維多利亞移開了Animus的頭盔。娜塔莉亞站在齊腰高的金屬圓環中,身體和圓環連接著。金屬扣環將她的雙腳穩定地連接在一個小的機械平台上,她的胳膊和手掌被固定在某種機械結構上,這種機械結構能夠和她的一切細微動作相匹配。和門羅的裝置不同,這個型號的Animus讓她在虛擬進程中能夠隨心所欲地做動作而在現實中卻不會產生任何移動。維多利亞幫她解除了所有的裝置。

「記得要深呼吸。」維多利亞說著,引導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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