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海市,天陰雨密,一連數周都與晴天無緣。
季左第三次看時間時,宋彥城終於從宅子出來。
季左下車替他撐傘,被他攔了一把。宋彥城坐進后座,車內暖氣很快傍身而上,融化了羊絨外套上未消的寒氣。
車往市區開,車程過半,男人闔眼不言,眉峰下壓。
季左一見他這狀態,心裡便有了數,斟酌片刻,終於問:「老爺子情況不太好?」
宋彥城「嗯」了聲,很淡,「連我都快認不出了。」
季左駭然。
宋興東年近仗朝,執掌柏銘集團二十餘載,卸任在即,擔得起功成身退。卻不料突發腦溢血,救治後反倒得了帕爾金森病,忘事、糊塗,每況愈下。
只是這才多久,病情竟嚴重到這等程度。
季左說:「我們過來時,您大哥的車就停在了門口。」
宋彥城面色平平,語氣卻低了一度,「爺爺留他吃飯。」
老爺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越發像個稚童。宋彥城與宋銳堯都是孫輩,顯然,宋銳堯更得老頭歡心,跟病前一模一樣。
剛才在卧房,宋彥城噓寒問暖,不得半分回應。宋銳堯一開口,老爺子笑得跟正常人無異。指名道姓讓宋彥城滾,留下宋銳堯陪午餐。
宋彥城從容離開,未露半分不悅。
這不是裝模作樣,而是早就習慣了。
靜默片刻,宋彥城忽問:「那邊有回覆了沒?」
季左遲疑一秒,答:「拒絕了。」
宋彥城似乎並不意外,只平聲吩咐:「告訴她,條件可以重新談。」
——
海城北區正在擴建,四處施工,灰塵裹著雨水,和成了粘稠的泥。車開不進,毛飛瑜走進來時褲腳全被濺臟,一肚子火正沒處發。
「都這樣了你還要考慮?黎大小姐!大明星!」毛飛瑜拉開冰箱,指著說:「最後五個雞蛋,吃完拉倒,你就給我等著挨餓吧。」
「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嗎?十萬!每個月十萬!我就問你,你入行兩年多,哪個月給我掙過這麼多錢?!」
黎枝盤腿坐在沙發上,穿了一件深色寬鬆罩衫,鎖骨微現,肩膀薄瘦。沉靜不語的模樣,面容愈發白皙。
「來,姑奶奶看我。」毛飛瑜勾了條塑料凳在她正面坐下,曉之以情,「又不是要你陪睡賣身。人家缺人,你缺錢,各取所需多正常不是?」
黎枝眼睫輕抬,目光猶豫不定。
毛飛瑜又動之以理,「宋彥城這人吧,是,我承認,名聲是不太行。但到底也是栢銘集團的副總,總不至於出現拖欠工資的情況。對方合同都發過來了,我幫你看過,你這是祖墳冒青煙了。」
黎枝終於吭聲:「你還懂法務?你大學專業不是給死人化妝嗎?」
毛飛瑜被噎半秒,頓時暴跳如雷,「帶你這麼個藝人,我還不如回去給死人化妝呢!」
黎枝欲言又止,到底沒再多說。
不怪毛飛瑜這麼來氣兒,因為自己確實不爭氣。入行第二年,就在幾個宮斗劇里刷了個臉,還是半集死的那種甲乙丙。之前公司替她買了個熱搜,破罐子破摔,就以「最美女反派」的tag,捧的是她,紅的卻是用來湊數九宮圖的另一位女演員。為此,對方經紀人還致電感謝,把毛飛瑜氣得夠嗆。
「我就這麼跟你說吧,你不答應也行,咱們明天就兩清,誰愛帶你誰帶去!」
黎枝遲疑道:「公司還有藝人願意跟你?」
毛飛瑜左腳一跺,「我下個月還要還車貸!我明天就去搬磚!」
黎枝哎的一聲嘆氣,於心不忍道:「行吧。」
毛飛瑜欣喜:「所以你答應了?」
黎枝搖搖頭,「我拒絕。」
「……」
毛飛瑜最後是真摔門走的。
「哐」的一聲,老舊門板撲騰落幾層灰。
黎枝一點也不後悔,她人雖不紅,但還是很講志氣的。什麼合作,什麼協議,那都是道貌岸然的借口。這不就是換個借口搞包養嗎?
這麼一想,黎枝更加無所謂了。正準備洗洗就睡,來了電話。黎枝聽了兩句,立刻跑了出去。
海城人民醫院心內科。
醫生被進出不停的病人搞得頭暈,十分不耐地對黎枝說:「哎呀,情況就是這樣的,還要我說幾次呢。病人年齡大了,越拖越嚴重。」
黎枝唇瓣發白,下定決心道:「手術我們做,多少錢都做。」
醫生:「行吧,去找護士辦手續。」
深夜,濃秋霧重,安頓好一切後,黎枝坐在石階上兀自出神。風口呼呲,感覺不到冷。都這個點了,就診的病人依舊絡繹。急切的腳步聲,呼喊聲,互相埋怨的爭執聲不停衝擊黎枝的耳膜。
黎枝下意識地回頭,醫院四方形大門燈火通明,白熾燈光刺眼,如一隻冷情怪獸,默然坐看人間離散。
黎枝轉回頭,深吸一口氣,拿出了手機。
——
「你說你是不是瞎折騰,早答應不就完事兒了嗎。」毛飛瑜真就無語了,抱怨歸抱怨,還是關心問:「奶奶還好?」
夜裡風霜重,黎枝凍得鼻尖通紅,「周五做支架,手術費我交了三萬。」
毛飛瑜忽就沉默了。
他明白,黎枝這是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這麼點傍命錢,也真捨得。他也知道,手術費是夠,但萬一有個好歹,後續就是無底洞。
黎枝平靜說:「合同給我看看。」
毛飛瑜調開郵件。
合同內容很簡單,核心就兩條:
一、甲方(宋先生)有任何出行需要,包括但不限於說話內容,公開場合等,乙方(黎女士)無條件配合。
二、薪酬十萬,每月十五號支付,合同有效期一年。
真沒什麼特殊條款。黎枝數了一遍十萬後面的零,確定沒錯後,點點頭,謹慎道:「行吧,就先見個面。」
毛飛瑜覺得她可能沒搞清楚狀況,有必要提醒之:「你知道對方是誰么?」
黎枝:「我識字兒,合同上寫了,宋彥城。」
「……」算了,他差點忘記,自己這個藝人缺根弦兒。
幾日之後,那邊兒才回了個信,見面時間定在今晚的璀世公館。
相比較黎枝的安靜,毛飛瑜顯得興奮的多,又是給她調整耳環,又是給她披外套。黎枝忍了半路,終於說:「你現在很像老鴇。」
毛飛瑜嘁的一聲,「我無所謂啊,那你又是什麼?」
黎枝閉聲。
又沉默了會兒,她問:「你不覺得,這位宋先生的要求奇奇怪怪的嗎?」
「給足錢就不奇怪。」
「你能不能有點志氣?」
毛飛瑜笑意收攏,眼神也清醒諷刺,「哦,你現在還想講什麼志氣?」
黎枝挨了刺兒,梗著倔強回擊,「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毛飛瑜把手裡的包撒氣似的往座位一扔,「我只知道我下個月沒錢付房租了!」
「……」
真絕了,一男的比女的還娘們兒。
黎枝索性扭頭看窗外。
毛飛瑜這人性格跟直腸子似的,脾氣發的快,好起來也快。沒多久,他又自言自語個沒完:「這個宋彥城吧,在栢銘集團掛個副總,但應該沒什麼實權。因為出席應酬活動的都是另一位,叫宋銳堯。」
「宋彥城沒存在感,網上都搜不出花邊新聞。倒是有一條。」
黎枝看過來,「什麼?」
「說他是私生子。」
黎枝嗤之以鼻,「你小說看多了。」
到璀世公館,一下車就有侍者引路,電梯直上頂樓,門開後,不算清新的精油香讓黎枝一剎眩暈。厚重的地毯像踩不實的雲團,複雜的雕花牆飾如遮擋眼睛的萬花筒。燈光調暗,幽黃燈光剛夠晃亮廊道。
這種地獄冥府氣氛讓人莫名緊張,連毛飛瑜的步子都越變越慢。侍者對一扇門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安靜離開。
黎枝忽然拽住毛飛瑜的胳膊,毛飛瑜嚇一跳,他壓低嗓音呵斥:「幹嗎!」
黎枝皺眉,「毛飛瑜,你是不是故意騙我的。這個宋彥城其實是個八十歲的變態老人,一把年紀不正經,喜歡搞漂亮小姑娘,你們聯手給我下套是不是?」
毛飛瑜:「???」
話落音,門從里推開。
走在前頭的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男士,他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黎枝,然後悄然把路讓開。
後頭男人的身影恰好站在明暗交界線。光影作背影,五官尤為深刻,深眸濃眉往下,是挺立的鼻樑,這道弧曼妙恰如其分,是英俊的,也是淡情的。
黎枝思路凝滯,視線膠著於他的臉,一時忘了收回。
宋彥城鬆了松襯衫領扣,雙手垂於腿側,平聲問季左:「小姑娘?」
季左目光掠向黎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