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北京

十月的北京秋色漸濃,秋分之後涼意更甚,但初寧此刻只覺得熱。

她已脫了外套,只著一件薄衫,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旁邊挨著的是一下飛機就趕過來的馮子揚。一身正裝還來不及松扣,初寧瞥了眼,他鬢角發間,也是冒了一層薄汗。

「賓客名單都已經造齊全了,周秘辦事仔細,就連川北的那幾位老輩,也是列在裡頭的。」

馮母說起這個,便是一聲短嘆,「你姑父溝通了酒店那邊,把西苑的主場地留給你們辦事。」馮母瞧了一眼初寧的右腿,眼神更是難掩失落,「可惜了,可惜了。」

聽到這,陳月順著這茬話應聲:「煩您費心,平日初寧沒少得您照顧,她經常跟我念叨您對她的好。」

有些詞窮,陳月覺得這事兒到底是自己女兒大意,解釋再多也理虧。於是話鋒一轉,索性逮著初寧一番念叨,「你這孩子,好好走個路也能摔著腿。」

「這事兒她也不想,行了,別斥怪。」馮母溫聲勸止,又問:「傷筋動骨最難康復,可得好好養著,瞧過醫生了么?」

初寧垂眉順眼,點頭說:「看過了。」

「哪個醫院?」

「市一。」

馮母不放心,拿出手機,「我來聯繫傅老,讓他再給你看一看。」

「媽,媽媽媽,您別折騰,她腿沒大礙,石膏綁兩周就行。」馮子揚邊說邊走過去,按住其母的肩膀忙不迭地表態:「有我呢,放心。」

聽到這話,馮母更不放心了,但也不好過多干涉,於是換了一茬抱怨:「事業固然重要,但生活也要兼顧,一個個忙得成天不見人影兒,像話么?你們年輕,但也不要顧此失彼,錢是賺不完的,別把積極性都花在這上邊兒。」

最怕聽長輩說道理,先來段八千字的憶苦思甜想當年,再來篇八萬字的慈母說教。馮母前年才從北外退下來,文風做派極其正統,這對初寧來說,更是一種酷刑折磨。

她把手機蓋在雙腿之間的手包下,偷閱來自秘書的未讀簡訊。

半小時後,馮母終於以一聲哀嘆結尾,「老人說話你們也不愛聽,心裡有數就行。訂婚就先緩緩,等初寧的腿好全了,咱們兩家再商量。」

陳月起身,親熱地挽著馮母的手,邊往外走邊點頭:「行的,勞您費心了。」

馮子揚起身送兩位出門,幾分鐘後回來,走到門口就聽見初寧在打電話。

「白紙黑字的合同,乙方是他姓程的吧?字兒也簽了,公章也拓了——告我?行啊,讓他告,法務部對接,在這之前,他要敢少我半斤貨試試,一毛錢尾款也別想撈著。」

初寧的聲線尚算柔和,但揚聲時字正腔圓,乾脆利落難尋祥和。

「好,我知道了,對外說我去四川出差,回程日期沒訂,跟他耗著吧,也別趕人,好茶招呼著。」初寧想了想,說:「把啟明實業的電話給我,老闆姓魏是吧,我跟他通個氣。」

初寧一時找不到紙,索性把「受傷」的右腿盤起來,擰開筆帽就往石膏上記號,她手速快,字也寫得飄逸爽利。馮子揚走過去,往她石膏上敲了敲,樂壞了:「喲,真石膏。哎?能動么?」

初寧一腳飛蹬,把馮子揚差點踢翻,「去去去。」

馮子揚豎起拇指:「虧你想得出來。」

初寧白眼都懶得翻,主要是這事說來話長,用這損招來躲避兩家的訂婚,也著實不太光彩。初寧望著這條笨重的右腿,和她還穿著高跟鞋的左腿形成懸殊比對。

越看越煩。

她扶著椅子踉蹌起身,費勁,真夠費勁的!

「你少在這說風涼話,要不是你躲去國外,瘸腿的就是你。」初寧拿起手包,先挪左腳,再去掰打著石膏的右腿,這笨拙滑稽的模樣,馮子揚思索片刻,認真說:「挺像擎天柱。」

初寧背影匆匆,懶搭理。

馮子揚在身後嚷:「拐,你的拐!」他拿起斜在牆邊的拐杖看了又看,不得不佩服,「太逼真了,太敬業了。」

初寧折身拿過拐杖,雙眉微擰,已是不耐煩之色,「我不訂婚,你去搞定你家。」

這點倒是觀點一致,馮子揚心裡裝了一姑娘,奈何馮家不同意,七大姨三大姑都不是省油的燈,講究一個門當戶對,初寧背倚城東趙家,加之她自己也有個規模尚算不錯的公司,瓊樓高地,甚合馮家之意。

說白了,馮子揚要個完美幌子,而初寧搭著他這根線,圈裡圈外也圈了不少資源。兩人各取所需,合作愉悅。

初寧已經上車,馮子揚扒著車門,彎腰囑咐:「別忘了,下周陪我去……」

初寧打斷,「知道了。」車窗升關之際,她冷臉冷言,「一個不成氣候的野路子比賽,有什麼好看的。」

———

初寧最近特別忙,手頭一大堆的事,一個長輩見面費了一上午時間,還得「瘸」條腿。她們這個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一點風聲消息沒幾小時就四通八達,所以說啊,她至少得瘸個三五天,把戲給演逼真了。

原本計畫回公司,但開到建國門時,秘書突然打來電話:「寧總,信達的人又來了,就在您辦公室門口,說不見著你,就不走。」

初寧面色平靜,拍了拍自己的石膏腿,「那就讓他們等吧。」

掛斷電話,她問司機:「前邊就是京泰了吧?到了靠邊停。」

下車後,初寧讓司機先回,自己拄著拐杖,悠悠然然地走。北京今兒是個好天,光影不刺眼,恰到好處的明亮,微風一動,好似給萬物鑲上了一層暖陽的溫度。初寧心情頓時亮騰不少,低頭瞅了眼自己的石膏腿,再用拐杖點點地,別樣滋味也蠻有意思的。

她公司里也有和馮家沾親帶故的員工,以防被看出破綻,初寧決定這兩日少露面,當然,和最近找茬的乙方鬥智斗勇,才是重點。

走到半路,秘書又打來電話:「寧總!您在哪?來公司守您的是一撥人,他們還有一撥在找你!」

話只聽到一半,初寧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目光定在前面路口,三五個人列在那兒,好一個兵分兩路,守株待兔。

為首的是信達的一個副總,有過幾次業務對接,見著人笑臉相迎:「喲,寧總,真巧啊。」

初寧的表情過渡十分自然,倒真像是偶遇,「呀,太及時了,我正準備給您打電話。」

說話之際,人已走近。對方笑答:「既然都碰上了,乾脆耐點心,陪我這叔叔伯伯叨叨嗑?」

話裡有話,自然心裡有數。

兩家恩怨說來也簡單,在商言商,都想掙錢。這信達集團想往北京發展,人脈欠缺,不知上哪兒認識了個看起來挺靠譜的中介商,論資排輩,初寧年齡的確不大,但走江湖的經驗那叫一個盆滿缽滿,和中介商一唱一和,把初來乍到的信達半哄半誘、稀里糊塗地簽了份高價合同。等人後知後覺調查一圈兒回來,嘖,不幹了。

到手的肥鴨豈能讓它飛走?

橫起來,初寧經驗足,不帶怕,耗著唄。

沒想到對方還有點路數,躲,是躲不過了,初寧一副好臉色,看著像是順從的范兒。

對方已經拉開車門,得了,一上車,就是鴻門宴。她先是往前走兩步,笑眼望著,其實是留神他們的後頭。

從這上去是一條窄道,五十來米就通到繁華內街。

初寧拖著打滿石膏的右腿,一拐一拐,一步一步。

突然,「叮鈴鈴——」

一串清脆車鈴聲,像是被風送來的意外之客。

黃白相間的風景從後方亂入。亮黃色的山地車,騎它的是穿著一身白色套頭衫的人影。

初寧來不及看清他的臉,迅速揮手,聲音驟大:「你回來了啊,我等你好久了!」

近了,初寧以極短的時間掃了一面,是個男生,年紀輕,皮膚白,眉間平滑,但兩隻眼睛瞪成了一串巨大的問號。

他不得不急剎車,滋溜溜的摩擦響聲。

初寧拽住他衣擺,搬出一個俗不可耐卻行之有效的法子,簡明扼要低聲道:「我給你一千塊錢。」

男生卻被她打著石膏的腿吸引,也是個反應機靈的,他撓撓頭髮,表情訝異:「不是吧,就這麼欺負殘疾人啊。」

初寧:「……」

他長腿往地上一支,褲腳微微蹭上了些,露出經脈鮮明的腳踝,初寧判定,嗯,沒穿秋褲。

「上車!」

初寧動作快,單腳一跳一跳地坐上后座。還沒坐穩,單車就飛了出去,慣性使然,她逮緊了他的衣服下擺。但這一把的力氣太大,差點把人從單車上拽下去。

「嘔——!!」男生嗷嗚痛叫:「勒死我的胃了!我要吐了!」

當然,他沒忘記自己在好人好事,踩著踏板用力蹬,「怕摔就抓上面點,沒事兒,我很快的。」

初寧的手挪了挪,單車卻劇烈擺動,他跟通了電的麻繩似的,笑穴大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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