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很鄭重的告訴鑫濤:
「我要結婚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信任的問:
「你說什麼?」
「我要結婚了!」我重複了一遍。
他盯著我,好像我在說蒙古話。
「你要和誰結婚?」好半天,他才問。
「湯。」我說。湯和我相識多年,他旅居美國,家世顯赫,他本人溫文爾雅,很書卷味。多年前,他就對我下過一番工夫,因為我剛離婚未久,情緒正紛亂,對他並未注意。這年,他又從美國回來,依然未婚。我的女友幼青最欣賞他,要為他介紹女朋友,我和幼青忙著給他做媒,他也滿有興趣的接受。三番兩次,我和幼青陪著他見女友,他總要求我和他單獨談談,談清楚那位女友的身世和來龍去脈,談著談著,幼青不耐煩了,問:
「湯!你到底在搞些什麼?」
「唉!」湯嘆著氣說:「你們介紹的人確實不錯,可是,我愛紅娘呀!」
「湯!」幼青大叫:「我是有丈夫的,不跟你開玩笑!」
「還有一位紅娘呀!」湯說,微笑著,眼光深深的瞅著我。
我心中驀地一動。總是把身邊的男士當成「過客」,從來沒有對任何一位動心。因為鑫濤早已把我繫住。而這次,我正想抓住點新的機會,我正想了斷鑫濤所有的念頭,我正想給自己找個真正的歸宿……湯的及時出現,讓我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
於是,有兩個星期,我避開鑫濤,和湯做進一步的交往,當湯離台前夕,他求婚,我考慮再三後,毅然答應了。只有這樣,我可以把鑫濤還給他的妻子,退出這場殘酷的遊戲。
所以,鑫濤對湯已經很熟悉,當我說出湯的名字時,他的臉色就頓時慘白起來。他死死的盯著我,說:
「你不愛他。」
「可以培養的。他幽默風趣有學問,正是我喜歡的典型。」
「你離不開台灣。」
「離得開的,我照樣寫作,你還是我的出版人。」
「小慶不會接受他的!」
「會的!他已經帶小慶出去玩過,小慶個性溫和,對誰都很親近。」
他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不可能這樣對待我!」他大聲喊。
「可能的!」我安靜的說:「我已經為你付出了許多歲月,離開你,我問心無愧!」
他呆住了。怔怔的站在那兒,仔細的看我,越看他越慌,越看他越急,越看他越失去了信心。他一把握住了我,忽然就激動起來:
「不行!你不可以和別人結婚!」
「為什麼不可以?」我問。
「不行!你是這樣一個不實際的女人,你這麼任性又這麼不理智。誰能瞭解你,像我瞭解你一樣?誰能照顧你,像我照顧你一樣?誰能欣賞你,像我欣賞你一樣?不行,你跟任何人結婚,你都會枯萎!你還有好長一段人生,我絕不允許你枯萎!」
「我枯萎不枯萎,是我的事,」我固執的說:「用不著你來管!」
「那麼,我呢?」他頓時失措起來。
「你會很堅強的活下去!」我說,想起烏來山頭的一幕,不禁不寒而凜。「答應我,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答應你!因為我答應不起!」他眼中驀地湧上了淚。「全世界,我們一起走過,生和死,我們一起面對,事業上,我們相輔相成……現在,你要離我而去,你認為還能照樣過日子嗎?即使我答應你,也是一句謊言!現在,我只要想一想,你會和別人結婚的事實,我就心慌意亂了。如果你真去了,我不會自殺,因為那太沒出息了!烏來山頂上的一幕,我答應過你,再不重犯!我會守我的諾言……但是,如果你真的捨我而去,我會萬念俱灰,枯萎而死!」
「胡說!」我說著,開始哭了起來。「你威脅我,這是卑鄙的!」
「我不是威脅,我是說一件事實!既然你不相信,你就去吧!所有的後果,很快都會看到的!」
我瞪著他,忽然相信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看到一個枯萎的我,我也看到一個枯萎的他,我還看到這兩個悲劇中的悲劇——他的妻兒和我的小慶——他們會跟著失去扶持,失去倚靠和愛,我頓時心中顫慄,額上冷汗涔涔了。
「不要和別人結婚!」他懇求的說:「你已經等了我這麼多年,請再給我幾天,不要讓我們全體都毀滅!我知道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委屈,請相信我會一一補償!請求你,不要貿然決定一切。湯是好人,但他不能給你幸福,只有我,才能給你幸福!」
我抬起淚眼看他。我知道,我又完了!湯也完了!我像一隻雁子,一隻我自己小說中寫過的雁子。我曾為那雁子寫過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
「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
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
雁兒不想飛,雁兒不想飛,
白雲深處多寂寥!
雁兒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鵲與黃鶯,都已睡著了,
雁兒睡不著,雁兒睡不著,
有夢無夢都草草!」
這首歌,正是我當時的寫照。其實,我這一生,在我的小說,我的歌中,都可以找到痕跡。我留下來了,沒有飛走,守著我的樹林,守著我殘缺的夢。
一九七六年,我想到歐洲去旅行,我一個人動身,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單飛」。到了香港,住在旅館裡,先辦一些事情。住到第三天,鑫濤打了個長途電話給我:
「我離婚了。」他淡淡的說。
「哦?」我淡淡的答。心裡卻怦然一跳。
「你一個人旅行,要處處小心,」他說:「要懂得照顧自己!」
「我知道。」我說。
「我這兒的事情忙得不得了……」
「我知道!」我打斷他。「放心吧!雁子是候鳥,飛去一定會飛回!」
掛斷了電話。第二天,我飛日本,要在日本停幾天,再轉往歐洲。飛機到了東京機場,我下機,出機場,鑫濤站在東京機場中等我。
「讓你『單飛』,我還真不放心!」他微笑的說:「萬一被只歐洲雁給誘拐了,我豈不是功虧一簣?」
我們默默的站著,默默的注視著彼此,剎那間,兩人眼中,都盈滿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