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二十歲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這一年,對我比一個世紀都漫長。我一天又一天苦挨著日子,真正瞭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師一去無音訊,我收不到他的片紙隻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父母積極利用這一年時間,開導我、教育我,想盡辦法來愛我,希望我能脫離老師的「魔掌」。這些開導,這些教育,這些愛對我源源不斷的湧來,我被密密包裹,細細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澀。我那間四個榻榻米的小房間,成了我的囚籠。不論裡面裝著多少愛,它實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緒總是飛繞於雲端,尋尋覓覓,老師啊,你在那裡呢?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

要勇敢的活下去!

是的,要勇敢的活下去!這一年,我常常在睡夢中醒來,淚水已濕透枕巾。可是,不論多麼憂鬱,多麼無助,我牢牢記著二十歲的約會,而不讓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許自己再有輕生的念頭。逐漸的,我鍛煉出一種本領,每天默默的接受著日升日落,把每一個新的日子,都當成一項新的挑戰。要挨過去!日曆上劃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飛翔的日子越近。

我這種沉默的等待,顯然讓母親驚駭震動。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用無限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鳳凰,我能不能要求你為我做一件事呢?」

「什麼事?」我問。母親的溫柔竟讓我提心吊膽。

「為我再考一次大學!」

「哦?」我驚愕的看母親,痛苦的說:「媽媽,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學的料!」

「你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呢?」母親輕言細語的說:「你每天無所事事,閒著也是閒著!再考一次對你沒有壞處。考不上,沒有任何人會怪你,考上了,我們當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輕,與其浪費這一年,不如準備考大學。這對你沒有損失,不是嗎?」

我無力的看著母親,我有一個二十歲之約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學聯考在七月。親愛的母親啊,你一定要毀掉我的約會嗎?我滿腹狐疑,卻不敢說出口。母親凝視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的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我已經說過,到了你二十歲,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時,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過,這些事情都不阻礙你再考一次大學呀!即使你二十歲生日後的第二天,你就結婚了,你還是可以考大學!結了婚唸書的人也很多呀!我想,愛情是一種彼此的奉獻,他總不會自私到反對你讀大學吧!」

「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學的!」我匆忙的幫他分辯。

「那麼,就再考一次大學吧!為了我,去再試一次!」母親那麼溫柔,那麼真摯,那麼渴望的看著我,看得我的心都絞痛了。我是怎樣一個女兒呢?考大學是我自己的事,母親沒有讓我去做工養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學。我還這樣不情不願!

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通了。

考大學的準備工作就是唸書,我閒著也是閒著,唸書可能還更好打發時間呢!我盡可以隨意的念唸書,瀟灑的再考一次!這樣想著,覺得答應母親也沒關係。最主要的,它不會影響我的二十歲之約!到時候,我可以奔赴嘉義,與他團聚。再回到台北來考大學。考不上,就當成一個遊戲,僥倖考上了,我能兼有學業和愛情,不是太完美了嗎?

「好,我再試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敗了,請你不要失望!因為,我八成還是考不上的!」

「只要你答應去考,我就不會失望!」母親興奮的說。她的興奮使我有犯罪感,原來,我只要答應去「考」,就能帶給母親這麼多的快樂!像我這樣一個充滿問題和失敗的孩子,換了任何一個母親,一定都對我放棄了。可是,我的母親不同,她永不放棄!直到如今,我都認為,我母親實在不是個「凡人」!

我這一點頭,家中氣氛立刻改變。母親第二天就為我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為我補習數學。這一舉實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家的經濟情況始終不好,四個孩子,都已長大,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費、醫藥費,家裡月月鬧窮。家庭教師的薪水不低,何況,母親請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師,她硬是把全台北最有名的一位數學老師給請到家裡來了!這位老師身兼好幾個補習班和省中的課,從來不肯做「家庭教師」。他來教我,完全是受母親的感動,因為,他也是二女中的數學老師,他知道我的故事。

這樣一來,我原準備隨意的念唸書,瀟灑的再考一次,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家庭教師帶來數不清的作業和功課,每星期來兩次,一本正經的教我這個笨學生。我頓時又掉回到「考大學」的「惡夢」裡。弟妹們全面性的配合母親,給我找參考資料,找模擬考題。麒麟念的是五專,逃掉了考大學一關。他自願幫我補物理。一時間,生物、化學、物理、英文、歷史、地理……各種課本往我身上壓下來:我又喘不過氣來了,我又開始睡不著,我又精神緊張,情緒憂鬱。我怎麼會把自己又陷進這種「困獸之鬥」裡去的呢?「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已經發生過一次,幾乎輾得我粉身碎骨。而現在,我又面臨第二次輾壓,眼看將再度被輾成飛灰。為什麼這種悲劇會在我身上重複輪迴呢?

老師啊,你在那裡呢?為什麼不想辦法給我一點點訊息呢?難道你已經將我忘了?難道離開我的日子,你終於得到了平靜,所以,你準備放棄我了?難道……難道……母親的預料是真的,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遊戲?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升學壓力一天天加重,對老師的失望和懷疑也一天天加深。我又掉進那個無助的深井裡去了。只覺得自己在墜落、墜落、墜落……井底,等待我的,將是冰冷的絕望。

父母絕口不再提我的戀愛,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他們提的,全是他們為我塑造的光明遠景。

「上了大學,你的眼界就開了,你的世界會遼闊無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大學裡等著你!」

母親哦,父親哦,不要對我抱的希望太高。大學的窄門,我一定擠不進去,你們何苦跟著我一起去摔跤?

日子緩慢而滯重的,像一輛十輪大卡車那樣,從我身上一遍遍的輾了過去。我慢慢的被磨成了一片薄紙,薄得像蟬翼一樣,透明的,所有的孤獨和無助都寫在臉上,輕飄的,隨時可以「隨風而去」。

老師仍然沒消息。我的二十歲生日逐漸接近。嘉義,嘉義是南部的一個城市,感覺上,那城市離我又遙遠又陌生。我根本不知道它在那裡。老師啊,你要我孤身一人,撲奔那茫茫的未來嗎?我研究地圖,研究火車時刻表,搜集我身邊僅有的一些零用錢……母親冷眼旁觀,什麼話都不說。到了生日前一星期,母親才鄭重宣布:

「今年的四月二十,是雙胞胎的二十歲整生日。我們家一直窮苦,孩子們從沒慶祝過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樣,一兒一女,同時滿二十歲,我要給你們這對雙胞胎,大大的慶祝一下。」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麒麟已歡呼起來,小弟小妹掌聲雷動,全家洋溢著一片喜悅。我勉強的跟著大家笑,看樣子,四月二十那一天,我一定走不了。

生日那天到了,我再也想不到,母親居然把我們在台灣的親友,全部請來。我們那二十個榻榻米的房子,擠得水泄不通。叔叔伯伯、舅舅姨媽、表姐表弟、堂姐堂弟……濟濟一堂。母親那天真是忙極了,她不但裡裡外外的奔跑,倒茶倒水,招待嘉賓。她還親自下廚,做幾十個人吃的酒席。台灣的四月底,天氣已相當熱,我們的日式小屋,從來就沒有空調。母親在火爐前燒烤,汗珠從額上滴滴滾落。我在母親身邊,想幫忙洗洗切切,母親把我推出廚房,憐愛的看著我,柔聲說:

「不要弄臟你的新衣服!去外邊客廳裡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給你一個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這麼珍貴的東西,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的二十歲!」

母親啊!我的心那樣強烈的痛楚起來,犯罪感把我層層包裹。我即將離去,對一個即將背叛你的女兒,你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好呢?

終於,到了開席的時間,大家坐滿了一客廳。我們臨時借了一張大圓桌,桌上全是母親親手烹調的山珍海味,那天的菜餚真是豐盛極了。大家坐定,都對我和麒麟舉杯,祝我們生日快樂。此時,母親忽然站起身來,對大家說:

「今天,是鳳凰和麒麟滿二十歲的日子,我有幾句話,必須當著大家,對他們兩個說!」母親轉向了我,眼光深刻而哀傷。(那天的麒麟,完全是我的配角。)繼續說:「二十歲,是法律規定的,成人的年齡。從今天開始,鳳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換言之,我再也管不著他們了。他們的翅膀,終於長成。回憶起來,從他們出世,就是一個多難的時代,我拉拔他們到翅膀長成,實在不很容易,在烽火連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歸於盡了。可是,我總算把他們兩個帶大了。現在,他們已經有夠硬的翅膀,如果他們想飛,我再也不會阻止,就讓他們從我身邊飛走吧……」

母親的話沒有說完,我的淚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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