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渡自應思往事 第三節 別了,蒙自教授們

關於抗戰成敗的爭論還在繼續,眾師生翹首北望,以複雜、悲愴的心境,關注著這場決定民族興亡的戰事。

1938年7月7日,蔣介石發表《告全國軍民書》、《告世界友邦書》和《告日本國民書》,以紀念中國軍民抗戰一周年。在《告全國軍民書》中,蔣氏要求全國軍民以「軍事第一,勝利第一」為目標,全力促成武漢會戰的勝利。

就在這一天,聯大蒙自分校全體師生在舊海關曠地舉行抗戰周年紀念禮。由樊際昌任主席並致辭,文學院長馮友蘭演講。馮氏語氣平和,謂「一年來中國之勝而非敗,語極樂觀」。想不到演講中突有一意外插曲,把會場攪亂。一個戰前受聘於清華歷史系、名字叫噶邦福的俄籍老教授,亦隨校南來並參加了本次活動。當馮友蘭演講到一半時,只見這位白須飄動的俄國教授號叫一聲撲地不起。身邊的師生見狀,以為是這位俄國佬因高呼口號未能呼出憋氣倒地,或者是故意耍什麼布袋戲,以活躍演講的氣氛。待細看之後,只見這位教授臉色發青,熱淚橫流,滿面呈悲凄之狀,方感另有隱情。眾人手忙腳亂將噶邦福抬出會場請醫生急救,半個小時後方緩過神來。原來這噶邦福當教授前曾做過俄國軍官並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西線戰役中,作為下級指揮官的噶邦福奉命率部衝鋒,突遭敵機關槍掃射,乃緊急下令卧避。當槍聲停止,噶邦福揮槍喝令前進,起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其他官兵全部陣亡。此段酷烈往事隨著馮友蘭抗戰演講再度被憶起,遂有這位噶教授突發悲聲,昏厥倒地的一幕。眾師生聞知內情,受其感染,無不凄然,幾個女生掩面而泣。

好在噶邦福教授引發的這段悲情插曲很快過去,禮畢,「是日上課如恆,並舉行獻金救國」等活動。本次獻金活動,全體師生在物價上漲、生活困頓的情形下踴躍捐款。最初以陳岱孫教授的二十五元為首,隨後學生中出現了捐獻三十元者,有的女生無錢,而將手上的金戒指捐出,眾人大受感動。在葉公超、金岳霖等各方慫恿下,教授們捐款數目開始增加,由四十元增至五十而六十五元,直到馮友蘭攀升至七十五元,獨佔鰲頭方止。本次捐款共得獻金二千餘元,超過了蒙自全城捐款的一半以上。

7月底,聯大蒙自分校考試完畢,本學期的學業就此結束。此前,因蒙自地處西南邊陲,交通、生活方面多有不便,西南聯大在昆明校舍陸續建造並有了一定規模,校委會決定分校遷回昆明,蒙自校舍讓於即將由廣西柳州遷往該地的中央航空學校。聯大校委會同時決定,自8月1日起放暑假,至11月底止,假日期間陸續完成師生向昆明的遷移工作。

因西南聯大成立未久,本屆畢業生均用原校名義發給文憑。清華畢業生專門編纂了一本「清華第十級年刊」紀念冊,請朱自清寫幾句話以示紀念。朱欣然慨允並寫道:「向來批評清華畢業生的人,都說他們在做人方面太雅氣、太驕氣。但是今年的畢業同學,一年來播盪在這嚴重的國難中間,相信一定是不同了。這一年是抗戰建國開始的一年,是民族復興開始的一年。千千萬萬的戰士英勇地犧牲了,千千萬萬的同胞慘苦地犧牲了。而諸君還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可見國家社會待諸君是很厚的。諸君又走了這麼多路,更多地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所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的。」

暑期開始,學生們背著行囊,告別師友,自碧色寨上車。在送行的隊伍中,除了朱自清等教授,還夾雜著50多名當地青少年,即聯大學生的學生。在蒙自不長的時間內,聯大學生埋頭讀書,成立「南湖詩社」,還創辦了一所平民夜校,從當地招收失學的青少年學生50餘人,為其補習文化知識,講解時事,教唱抗日歌曲等等。夜校設在歌臚士洋行一層兩房間大房內,學生們熱情高漲,當地群眾極其滿意,與聯大師生感情得到了進一步溝通和升華,也播下了進步思想的種子,時間雖短,影響至深。當這50多名夜校學員聞聽他們的老師——聯大學生赴昆陽的消息後,自發組織起來到車站送行。有的為聯大學生提包,有的握著對方的雙手久久不願放下,依依惜別之情催人淚下。據「南湖詩社」社員周定一說,學員中有一位年齡較大的跛子,只見他在車窗跑前跑後,腦袋一點一點地,滿臉汗水為聯大學生們遞行李,和學生們一一握手告別,臉上淌著淚水。望著他那真誠、憨厚和戀戀不捨的樣子,聯大學生也流下了熱淚。後來這個青年學員還率領幾個代表,專門到昆明看過他們教師。

長鳴聲中,聯大師生隨車啟程,美麗的蒙自與南湖漸漸遠去。

對於蒙自這段特殊的生活,許多年後,馮友蘭回憶說:「梅貽琦說過,好比一個戲班,有一個班底子。聯合大學的班底子是清華、北大、南開派出些名角共同演出。但是步驟都很協調,演出也很成功。當時還有一個西北聯合大學,也是從北京遷去的幾個學校聯合起來而成的,設在陝西城固。但是它們內部經常有矛盾,鬧彆扭。蔣夢麟說,它們好比三個人穿兩條褲子,互相牽扯,誰也走不動。」這個說法和比喻得到了西南聯大師生認同,鄭天挺在回憶中特別提到這種合作精神的開端始於蒙自:「西南聯大的八年,最可貴的是敬業和團結精神。教師之間、師生之間、西南聯大三校之間均如此。在蒙自的半年,已有良好的開端。同學初到蒙自時,我與其他教授每次都親到車站迎接,悉心照料,協助搬運行李。北大考慮幹部時,也以敬業、勤奮、團結為出發點,避免不必要之誤會。」

這段話在讚譽的背後又另有深意,而最有研究價值的是「不必要之誤會」一句,此句到底何所指,鄭氏沒有明確所指,或者不便提出,但從清華教授浦薛鳳回憶中可以略知一二。當初以蔣夢麟為首的籌備班子力主西南聯大文學院遷蒙自,包括浦薛鳳在內的清華部分教授並不認同,浦氏說:「予與寅恪未離香港時,早聞蒙自有飛機場,且緊貼校址附近,當即詫異聯合大學當局何以糊塗至此地步。原所以由湘移滇者,純為安全起見,俾教員學生得長期各事所業。今不於昆明郊外或西山一帶,因陋就簡,改作黌舍,又不聽雲南省政府之示意,到大理一勞永逸,而必貪便苟安暫遷蒙自,其故何在。」當浦薛鳳與陳寅恪等抵達蒙自後,見機場與校址幾乎相連,且均在一塊廣闊的平地間,若敵機飛至,必玉石俱焚,「於是私心更以為遷到蒙自殊不甚妥當」。當時北大部分教授認為浦氏的看法是杞人憂天,敵機不會光顧如此偏遠的蒙自。其結果是徐州失陷不久,政府即開始擴建整修蒙自飛機場,柳州航空學校將遷蒙自,以迎戰即將前往西南地區轟炸的敵機。在這種情況下,置於險境中的聯大不得不被迫遷移。「然而眷屬初來,喘息甫定者,聞之殊甚怏怏……及七月中旬,知已定奪,遷往昆明。異哉明知昆明而可設法,何不早在一處。若系敷衍一時,則曷不乘此時機徹底打打算盤。總之數位校長之委員制,自不能迅捷處理校務。」

由浦氏的說辭可知,當時雲南政府曾有讓文學院遷大理之意。大理是滇西著名的城邦重地,不但有著名的蒼山洱海,依山傍水,風景優美,且寺院林立,空閑房舍尤多,當是辦學讀書的好去處。1939年,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從桂林遷入該地喜州小鎮,借用當地的文廟、大慈寺、張氏宗祠及部分民居開堂授課,平安地度過了抗戰歲月。不知為何,西南聯大的代表蔣夢麟等人卻拒絕了雲南當局的示意,舍大理和昆明西山等處不就,匆忙定於偏僻閉塞又潛伏著戰爭危險的蒙自,未幾又在倉皇中撤離。這一番顛來倒去的折騰,實在令人鬱悶,此舉因是以蔣夢麟為主的代表促成,引起部分教授、特別是清華教授不滿和非議也就不足為奇了。

蒙自開學後,梅貽琦與蔣夢麟均分別來此地視察和小住。梅的到來與回返甚為低調,但蔣夢麟攜帶善於交際的夫人陶增榖到來,則不斷招集北大師生開茶話會,引起清華部分師生的猜忌與不滿。對此,浦薛鳳說:「聞北大與清華學生方面,有些意見。據云起源於步行入滇團。蓋彼此各自團結,曾到處互爭卧地,而發生小衝突。南開學生甚少,固無所謂。北大自蔣校長到後,屢開會談。聞錢賓士曾獨排眾議,謂此刻無所謂北大精神。清華則仍然個人主義,例如梅先生來,同仁絕未想到,設宴開會。」

浦氏所聞旅行團中的北大與清華學生在宿營地發生一些小衝突,不難理解,但似不是主要矛盾。而後面所說的「北大精神」與「個人主義」則是關涉這個群體團結與分裂的要害處。只是浦氏所說語焉不詳,不知內情者難得要領,只有參考錢穆的回憶方才明白大體脈絡。浦氏所說「力排眾議」的錢賓四,就是此次事件的參與者、北大教授錢穆(字賓四)。錢氏說:「一日,北大校長蔣夢麟自昆明來(蒙自)。入夜,北大師生集會歡迎,有學生來余室邀余出席。兩邀皆婉拒。嗣念室中枯坐亦無聊,乃姑去。諸教授方連續登台竟言聯大種種不公平。其時南開校長張伯苓及北大校長均留重慶,惟清華校長梅貽琦常川駐昆明。所派各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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